月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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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四·青龙·章四】

 

青龙三年的时候，对蜀国的战事终于告一段落，可以班师回城。司马昭前几年刚成亲，可大半时间都在打仗，这次肯定要让他在家里多留些日子。司马师近年家宅不顺，张春华也叫他回家商量。相比之下，同样是回家的司马懿居然成了最闲散的那个人，每天在府里转转，也没有什么事情做。

他去觐见皇帝，皇帝让他回家休息陪伴家人。他回到家里，张春华每天忙进忙出，只是嫌他碍眼。晚上就寝，她都没心思闲聊，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一日清晨，天色刚朦朦胧胧，司马懿睁开眼，只见寝台帐子外站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几乎吓出一身冷汗。他支起胳膊微微撑起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下，那个人影不动，也不说话。

司马懿只得去推睡在外侧的张春华。他的妻子还睡得正香，被他粗鲁地弄醒，十分不高兴，不过还是半坐起来，仔细看了一眼。

然后她躺了回来。

“是你儿子。”她说，重新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打算继续睡了。司马懿愣了愣。他不得不爬过妻子无动于衷的身体，撩开帘子看。

站在帘外的是他的第五个儿子司马伷。他是伏夫人所生，张春华不喜欢管他们母子几人的事情。

“你来做什么？”司马懿问。这几年他带兵在外，这孩子年幼，不能带在身边，算起来也没见过几面。

小孩子听见他问话，却没有回答，反而被吓到一样，猛得掉头跑开了。

司马懿只穿着中衣，站在凉飕飕的帘外只觉得莫名其妙。现在他还不得不再次爬过妻子的身体，睡回自己的被子里。已经睡着的张春华又被他弄醒了一次，很是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来陪我说说话，我也好久没在家里住了。”司马懿把自己用被子卷起来，“这孩子几岁了？”

张春华很不情愿地转向他，想了一想才答道：“那孩子是太和元年生的，那今年该是——”她还在心算后面变换的年号，司马懿已经脱口而出。

“八岁了。”

张春华又看了他一眼。

 

过了没一会儿，张春华的侍女就进来服侍两人梳洗，之后又有乳母领着一个小孩子过来。

小儿子叫司马干，今年不过四岁。张春华对幼子百般疼爱，将他抱到膝上搂着，又教他给父亲问好。这孩子从未和司马懿长久地相处过，根本不认识自己的父亲，怯生生地问了安，又把脸埋到母亲怀里，就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司马懿看着妻子安抚他，忽然想到了赵王。

赵王还有兄长可以亲近，而这个小孩子与自己的同胞兄长也不相熟了。

他想随便说点什么关心一下这孩子，可到底不是惯做慈父的人，一下子也不知该怎么张口，只能面无表情地问他课业怎么样，说如果有不懂的可以去问兄长。

“这么小的孩子，还没有开蒙念书呢。”张春华奇怪地看着他，“你今天是怎么了？”

司马懿尴尬地笑起来，他只是太习惯于发号施令，忘记如何跟亲近的人相处了。

张春华看出他的窘境，便对儿子说：“你父为你带了礼物回来，快去问问是什么？”

小孩子果然受到了诱惑，不那么畏缩了。

其实司马懿并没有特意为他准备礼物。不过他的确为家人带了几箱东西，都堆在后院，也就顺着妻子给的台阶下来，让小孩子自己去找兄长，挑一件喜欢的。他又和妻子说了几句话，司马干忽然又跑了回来。

“怎么啦？”他母亲问道。

小孩子手里捧着一只铜耳杯，说他相中了这件东西，可是大哥说这是赵王刚派人送来的，祝贺司马懿升任太尉的贺仪，不可以给他。

司马懿伸手拿过杯子看了一圈，顿时有些诧异。

那是赵王宴请他时用过的器皿，正是曹丕留下那套耳杯中的一只。不过这一只似乎与众不同，在杯沿的某处沾着一抹暗红的痕迹。他恍惚地伸手从那上面抚过，那去不掉的痕迹灼热地发烫，好像还带着鲜血的温度。

“你还太小了，现在玩这个不合适。”他最终还是说道，“等你及冠的时候再送给你。”

司马干勉强点了点头，坐回母亲身边。司马懿不想承认自己又无话可说了，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你知道赵王吗？他的名字也叫做‘干’，你挑中了他送来的礼物，还真是有缘。”

可是他的儿子对曹干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司马懿自导自演了半天，最后还是得放弃。他觉得十分挫败，毕竟他自认是一个相当合格的父亲，而之前和别的儿女相处，也从没有觉得这么艰难。

 

因为家里人难得聚齐，张春华安排了一场很隆重的家宴。刚出嫁的女儿也带着夫婿回来探望父母。一大家子人，满满地坐了一屋子。

席上觥筹交错十分热闹。几个年长些的男孩子们很快就凑到一起喝酒。张春华拉着女儿不放，又把司马昭的妻子叫到身边来，一起小声说话。司马懿的妾侍们则都坐得比较远，忙着管束自己年幼的孩子，一时间，又没有人理会坐在中间的司马懿。

他小小的失落了一下，不过很快就释然了。这都是他的家人，或多或少依附他而生存着。他不能仰仗别人的亲近，只有牢牢站稳自己，才能够保全身边的人。

 

酒过三巡，荀家的新姑爷就被司马家的儿子们推着过来给岳父敬酒。司马懿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闲聊了几句。荀小公子是安阳公主的次子，虽然先帝一直很讨厌他父亲，对这个外甥却一直疼爱有加。他也没有避讳，很自然地提起从前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夫人，还是黄初年间随先帝行猎的时候。一晃也十年过去。”年轻人敬了一圈酒，脸上浮出淡淡的红晕，“回想起来，就如同刚发生的一样——子上，别，那时候当然不是这种想法。”

司马昭在旁边起哄，说还是应该趁早好好打一顿。司马师没说什么，不过看样子也是很乐意上去揍妹夫的。

司马懿端起杯子想说几句勉励的话，最后只是说：“你要好好待她。”

年轻人恭敬地欠了下身子领命。司马师揽着弟弟走开了，留下他们再单独说几句。

“既然成了一家人，就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司马懿又嘱咐了一次。

“以前先帝也跟我说过，一家人，总是想尽办法让对方过得好，希望能让对方幸福。”年轻人微笑起来，“可是他说，有的时候，其实只要自己过得好，对方也会因此变得幸福。”

司马懿很是惊讶地看着他：“他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你才十岁吧。”

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虽然当时年幼，但是因为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一直记到了现在——”

司马懿审视着这个后辈。他一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要不然司马懿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年轻人的记性果然比我这样的老家伙要好。”司马懿慢慢地说，“既然说记下了，就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