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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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五·北海·章四】

 

司马懿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见那个北海营陵来的道人了。

他从未刻意留心那人的踪迹，后来宫里安排的人跟他汇报说，皇帝不知从哪儿听到了传言，将那人找来接进了宫。

起初他十分意外，不知道皇帝找那道人是想见什么人。不过转念一想，皇帝素来对这些东西好奇，想要见识一番也很容易理解。那时候他正在辽东征讨公孙渊，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他又在梦里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属于曹丕的脸，枕在他膝上。他掰过那人的脸，只见到黑洞洞的眼眶里，泪水和着血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袍。那干裂的嘴蠕动着对他说话，可那明明不是曹丕的声音。

是谁，占据了先帝的躯体，打扰别人的梦境！

他嘶吼着从榻上弹跳起来，从枕下抽出匕首攥在手心里，最后又只能颓然地坐了回去。近卫以为有人刺杀，全都掀了门帘冲过来。

“派人回去，查查皇帝和那个道人做了什么。”司马懿对他们说。

 

和探子一道回来的是皇帝病危的急诏。

昼夜疾行四百多里，对于司马懿这把年纪的人来说，已经是相当辛苦的路程了。他爬上嘉福殿前的台阶，忽然有点恍惚，好像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病床上的皇帝还在艰难地喘息。看到司马懿进来，他灰败的脸上迸发出最后一点点神采，又很快被痛苦和忧虑所掩盖。少主懵懂无知，重臣强敌环伺，他的大魏风雨飘摇。

他从司马懿的表情里看不出多少忠诚，可是他别无选择。他的父亲将国家和子嗣拜托给了这个人，他也只能原样再来一次。

司马懿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曹睿抓住了他的手，颤抖的手剧烈地摇晃着，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陛下累了，先休息一下吧。”司马懿轻声说。

“先生会一直守着吗？”皇帝问。

“会的。”他说，“睡吧。”

 

哪怕是在病重的时候，曹丕也没有这么急切地寻求保证。

他总是在昏睡。周围的帐幔都用药草熏过，进去走一圈，身上都会带着药味。

那时候司马懿经常坐在昏睡的曹丕身边等他醒来。他的手有时候会伸出被子外面。司马懿看到了，就帮他塞回去。皇帝的手很凉，腕脉虚弱地跳动着。司马懿握着他的手，不敢放开，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把自己的手也塞到被子下面。

床褥很温暖，垂下的被子就这样隔开了两个世界。睡着的人一片昏沉，而清醒的人也只剩下茫然。

 

皇帝已经睡下，也许再也不会醒来。司马懿正坐着在旁边等候，刚被册立为太子的齐王战战兢兢地坐在他对面。小孩子腰间挂着一把小剑，周围服侍的人小声跟司马懿说，前日陛下吩咐后事的时候将此剑赐给了齐王，令他随身佩戴，不可稍离。

“过来。”司马懿对小孩子招了招手，曹芳看了看四周，这才犹犹豫豫地靠近了些。

“你害怕吗？”司马懿揽住小孩子的肩膀。

“害怕。”小孩子怯生生地说，躲到他的衣袖下面。

“我也觉得害怕。”司马懿搂着他，轻轻地摇晃，“但是不要太害怕——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那个故事也是很多年前从曹丕那里听来的。说是从前番阳郡有一户姓彭的猎户，某日父子俩一同上山打猎，那父亲忽然倒地变作一只白鹿，奔入山林再不得见。那儿子悲痛万分，终生再也不举弓射猎，可是到了孙辈，一家人还是重操旧业。那孙儿某次上山，猎得一只白鹿，鹿角上竟有道家咒符，还有祖辈的姓名年月，正是他祖父所化。

 

曹丕可以把这个故事讲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司马懿只是平铺直叙地说了个大概，也足以吓住年幼的太子。小孩子攥住司马懿的衣袖，怯生生地问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司马懿摇摇头，“故事就到这里，后面发生的事已经没有被记载的价值了。”

“可是，故事到后来，大家应该能找到解救的办法——”

“没有解救的办法。”司马懿淡淡地说，“这很现实——人生就是这样，有很多悲伤和无可奈何，你要学会接受。”

小孩子瑟缩地看着他。这个孩子被当做继承人的备选，养育在宫廷里，却没有得到应该有的教导。很多人寄希望于皇帝会再次拥有一个健康的子嗣，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你应该开蒙读书了吧？”司马懿很随意地说，“都学了些什么？”

小孩子摇了摇头，不过还是诚实地说：“学过一些。不过我背不下来，他们就说算了。”

“这都是些什么夫子啊。”司马懿叹了口气，“明天我重新给你请夫子，你要好好学他们教你的东西，明白吗？”

他掸了掸衣袖，站了起来。

小太子靠在他腿边，仰头看着他：“可是你刚才答应父皇，会一直守着的。”

“我也曾经答应过先帝，会等他醒来。”司马懿低头看着他。

“可是他没有再醒来过。”

“哦——是上一位先帝了。”他甚至笑了笑，不过语气里蕴含着的寒意让小孩子缩着肩膀，瑟瑟发抖。

“当一个人死去，变成一具尸体，他就和世上千千万万的尸体没有什么分别，也不值得人再多看他一眼。”

 

小孩子终于开始放声哭泣。

司马懿没有理他，自顾自慢慢向外走。他知道自己在说谎。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在曹丕的床前等了很久。皇帝的手里握着多年前铸的短剑，冰冷的脸上浮着一点虚幻的微笑。司马懿为他整理鬓角凌乱的发丝时，却没有得到往日温柔的回应。

——他已经死去了。

 

曹丕生前预作终制，望死后不坟不树，不设明器，金缕玉衣的丧仪也已经被废止。时至五月下旬，天气渐热，各种事情都不得拖延。皇帝的棺椁依礼在宫中停了几日，于六月戊寅悄无声息地归葬首阳山。

魏书帝纪，至此而终。

 

 

【终】

 

琴瑟为我歌。

河上鱼龙舞忘川，桥头花飞谢奈何。

梦兮，不尽南柯。

青锋折，光阴刻，首阳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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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谢谢一直看到这里的你们。鞠躬~~~
列异传第一章是13年1月30日发布的，拖到了17年1月才完结。从11年开始写司马丕的同人，断断续续也有六年啦。能看到也爱着这个cp的大家，真的非常高兴。

之前也提到过我心目中的历史向故事，就如同大树，扎根于过去，演绎出三千世界。我别的文基本还是在讲故事走剧情，而这篇文大部分都在探讨心路历程。我跟基友吐槽说我这已经不是在靠情节写文，是在靠人生感悟写文了，而我通常没有那么多人生感悟。所以这篇文真的更新特别慢，慢出了一个新境界。土下座（。所以还是要感谢没有抛弃我的大家。

这个故事的首章和末章是最先就写好的。刚开始的文档，大概只有五六页，最前面是已经写好的开头，最后面是已经写好的结尾，中间非常混乱地罗列着零散的段落，提醒自己要加的内容，要参考的资料。中途想到了什么要写的就往后拉两页，随便找一段空行就写进去。慢慢地一边写一边整理大纲，然后忽然就发现自己傻逼了。
后果就是大家看到的，更新顺序和推荐阅读顺序是不一样的，这都是我跳着大纲写的错啊。
但是，就这样看着这几页零散的文档慢慢成形，前面完成的章节越来越多，后面散落的段落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点不剩，心里也很满足。

在写的时候，曾经有很多话想要在文后说。但是真的到了完结的时候，反而觉得没有必要说了。所有的东西都在故事里了，大家按照自己的心意感受吧。如果说鸳鸯瓦是怨，天哭是恨，星辰是妥协，梅雨是无奈，列异大概是“我”。

然后是不闻。
其实这个设定有很多可以发挥的地方啦，我设计了这两个人早年间的很多故事。不过这部分不会再正式写了，只有几个很短小的番外。不闻也被划到了列异传这个系列下面，只是单纯的说，轮回往复那么多次，至少会那么一刻，他们是幸福的。

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