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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题基本已经写入tag~可以使用归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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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仙四/越苏】御山而行1-9 TBC 2010

【越苏】御山而行


本文首发于2010年12月

 

 

【一】

 

陵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他从来话少的小师弟拉着他说了一晚上话,然后离开了天墉城,到一个叫做蓬莱国的地方,去和自己的半身互殴。当然,独自下山历练过一番的师弟已经长进了不少——他没打算单挑,而是带了一大票人准备去群殴。

陵越不在那一大票人之中。

这真不是个好梦。陵越心想,就算人多,但是一个剑灵(不过师父的剑灵必然是个好帮手),一个半吊子狐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好歹他那串佛珠还挺不错),和一个失忆的前南蛮巫师(关键是他曾经还是敌方的人)能派上什么用场。

很快陵越觉得这个梦并没有那么糟糕,因为他走到窗口,发觉远处的山都在飞快地倒退。

陵越飞快地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又睁开,再起身往外看,还是一样。

从梦中醒来,却发觉自己只不过是进入了另外一个梦境。这种不可约束的感觉让陵越很不舒服,就像他永远也不能真正约束住他的小师弟一样。

那么就看看这个梦要.告诉我什么吧。陵越带着一种挫败的心情推门出去,和往常一样去上早课。

山体还在飞速地移动,陵越脸色发白觉得自己快要吐了。虽说御山飞行从原理上来说跟御剑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感觉还是很奇怪啊。

好在掌门涵素真人的出现解救了他。“陵越,展剑台。”

这种简单明白的命令总算让陵越找到了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点了点头,跟在涵素后面消失在了瞬移法阵中。

 

展剑台上围了很多人,事实上,似乎所有的人都在那里了。妙法长老站在中间,身后站着秉贵等一干弟子,里里外外全都围满了人。看到涵素和陵越过去,弟子们纷纷让出一条小路来让他们走到最里面去。

原先张贴着侠义榜的木牌上现在贴满了大张的图纸,看上去像是各种机关,妙法长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陵越听了一阵,终于明白了个大概。原来那一群整天热衷于机械的弟子们将天墉城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机关,眼下这个机关正在天上“正常”运行着。

妙法长老得意地甩了甩拂尘:“掌门师兄,不错吧。”

涵素真人摸摸胡子:“看着是不错。”

陵越犹豫了一会儿,才上前问道:“师尊出门尚未归来,不知——”

“无妨无妨,”妙法长老笑道,“我已遣机关鹰告知紫胤,他自知道如何寻我们。”

果然,说话间青蓝的剑光闪过,紫胤真人飘然而下。至于他有点发青的脸色,肯定是陵越由于头晕看错了。

紫胤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剑后还立着一个蒙面纱的女子,身姿窈窕,但看她那双眼睛,倒是历尽风霜,比起紫胤也小不到哪里去。

妙法等人倒是又惊又喜地上前行礼道:“夙前辈。”说着就扯着她到中间去讲来讲去,又在那图上修修改改。

陵越则向紫胤迎上去:“师尊。”他望向已经被围得几乎看不见的女子:“这位是——”紫胤本来有点发青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看上去倒是正常了些,道:“这是为师的——师叔。”见到陵越明显肃然起敬的表情,又轻咳了一声:“不必拘礼,同秉贵他们一样唤一声前辈便是了。”

“还有事?”

“师尊,我——”陵越本能地想问百里屠苏的事,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无聊。不就是做了个噩梦,梦到屠苏——呸,一个噩梦也能当真,当真胡闹。陵越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四字批语,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决定换一种方式:“师弟下山多日,近来又听说东海一带颇不太平,不知师尊是否有师弟的消息?”

紫胤看了他一眼:“不曾。”

 

那一整天都在混乱奔忙中度过,操作机械这种事也不是人人都擅长的。到傍晚时,大家总算是都各就各位。

“总算是成功了。”秉贵擦了擦汗,“大师兄,我们这便回去吗?”话说这么说,可明明是不想立刻回去的意思。

陵越直接无视了周围弟子期待的眼神:“准备回程。”

正说话间,清红的剑光闪过。

“红玉姑娘?”铁柱观初见,紫榕林又有一面之缘,陵越认出紫胤派在屠苏身边的剑灵。

“大公子。”红玉微微点头,扭头寻到紫胤身影便快步过去,显得有些着急,“主人,百里公子正赶往天墉城,求天墉城解去他身上封印,前往蓬莱与欧阳少恭一战。”

陵越闻言一愣,脚步硬生生顿住。梦里的一切翻涌上来,让他险些站不住。

解封,蓬莱,终战,散魂。

从此,陵越与百里屠苏,再不会什么牵扯。

陵越转过身,走到秉贵身边:“你的机关还可运作几日?”

秉贵有些诧异,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照眼下的情形,飞个几个月都不成问题。只是这么复杂巨大的机关,连夙前辈都是第一次试验。其中若有变故也未可知。”

陵越点点头,看到悬崖边红玉和紫胤还在说话,终于对秉贵说道:“既然如此,机会难得,我们也不急着回去。再往东边游历几日,或许还可一窥蓬莱仙境。”

“好,我这就去准备!”秉贵大喜过望,连忙招呼了一些弟子去操纵机关改变路线。

陵越负手立在悬崖边,看着下面翻滚的云海,忽然觉得御山飞行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等到紫胤发觉他们的路线有问题时,天墉的小山头已经快过安陆了。

“陵越!是你吩咐他们改变路线的?”

陵越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弟子自作主张,请师尊责罚。”

“为何?”

还能为了什么。陵越闭上眼睛,梦里,那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蚀骨之痛仿佛还在胸口。

我此一生,只败于一人剑下,心服口服,却不愿再无缘一战。那人远行在外,我心知相见无期,却不愿他再无归期。

屠苏要成全天下大义。我成全了他,谁又来成全我的真心。

屠苏要无怨无悔,随心而活。我许了他,却许不了我自己。

我能放他走。可要我看着他死,我做不到。

如此,我也只想任性一回,随心而活,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却没有一个字说出口。陵越挺直脊背,大声道:“弟子自作主张,自请责罚。”

妙法长老只道是因为天墉改道往东的事,连忙过来说情,涵素真人也顺口道:“紫胤不必太过拘礼。此去正好也可以顺道看看蜀山道友啊哈哈哈。再说,这思过崖如今可是没有了,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紫胤也不便多说,只吩咐弟子不可飞得太低惊扰百姓,亦万万不可飞得过高。他虽没有解释,但秉贵等人见夙前辈也神色凝重地颔首,自是遵命行事不敢多问。

周围的人很快散去,悬崖边只剩下师徒两个。

“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师弟。”紫胤看着他,忽然转了语调,“并不是所有事都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过有心去试,总是好的。”

 

 

【二】

 

御山而行虽不比御剑瞬息万里,昼夜之间从西北边陲赶到青龙镇却是没有问题的。第二天早上陵越起来的时候,透过云海看到的已不是山川农田,而是浩瀚东海。远处天际隐有灵光闪动,周围却是戾气滚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方圆千里的鬼魅怨气似乎都被这一处牵引着扯入时空缝隙之中。

“大师兄,怎么办?”秉贵跑来问道。

“若是撞上去——”

“天墉山体坚硬,又有防护法阵加持,本没有大碍。只怕被卷到那不知什么阵中——”

“那还是避开吧,小心为上。”陵越答,“师尊和夙前辈怎么说?”

秉贵兴奋地忙了好几天,又掌了一夜舵,此时已显疲态。他打了个哈欠,道:“昨晚经过黄山的时候执剑长老和夙前辈就御剑离开了,说是今日会追上来的。”

陵越哦了一声,代替秉贵接管了机关的中枢部分,让他回去休息。

看着蓬莱废墟的激起的浪头越来越近,陵越手中转向的机关却迟迟没有转动。呆立了许久,他转身狠狠地扳下加速的控杆。

骤然加速的山体猛然撞向戾气盘绕而成的漩涡,山石激荡,惊涛拍岸,密集的雷电直直劈下来打到防护结界上,带起一阵轰鸣。

有些碎石从结界的缝隙中落进来,下面传来弟子们的惊叫。陵越抓住旁边的石块稳住身体,眼睛紧紧盯着前方,不曾挪开半寸。

天墉山体撞开了大片黑雾,前进速度渐缓。黑雾盘旋了一阵,竟又聚集起来,隐隐有反扑之势。雾气中幻化出许多细小的触手缠住山体,试图将它拉入漩涡之中。

“大师兄,这——”

陵越紧抿嘴唇,反手祭出霄河:“速速结阵!”

屠苏,当日铁柱观你代我战胜狼妖,今日,就让师兄替你一战。

 

凛冽的剑气织成剑网斩向聚集的妖物。陵越擦掉脸上溅到的污血,将长剑从琴妖背心拔出来,反手格开背后袭来的一只棋妖。可出乎意料,这些妖物并不恋战,反而像没有人指挥一样各自为政,过了一会儿就被天墉弟子们逐个击破。

 “陵越,怎么会撞了上去?可是机关出了什么问题?”涵素等人已经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见妖气渐渐退散,寻了空问道。

“机关没有问题,是陵越僭越——”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妖气漫上来。掌门也不再多问,安排弟子列阵,以三才阵压制戾气再破除妖物。

“大师兄小心!”芙蕖提着剑奔来,“那怪物的腹上的嘴会喷毒气!”

“是饕餮。”陵越凝神捏了个剑诀,正欲上前,忽然听到下面有人大声唤了声屠苏哥哥。听声音,竟像是与屠苏同行的狐妖。难道屠苏也在下面,陵越心神一恍,饕餮已经抓住机会扑了上来。陵越侧身避开,终是晚了半步,发冠被打碎,青丝飞舞,虽没有受伤,但就此失了先机,多少有些狼狈。

还未等他站稳,饕餮已再度扑了上来。陵越横剑向后平跃躲过,谁知背后猛地燃起烈焰,竟还有一只穷奇伺机而动。陵越于空中扭转身体,运起真气护在左臂,硬生生接下一道烈焰,同时右手剑光闪动,将饕餮钉死在地上。陵越不顾被烧伤的手臂,正欲迎战穷奇,一抬头却见穷奇收起翅膀迅速往远处逃窜。紧接着冰蓝的剑光从身后射出,紧追着穷奇而去。

 “哎呀,好大的血腥味,你受伤了?”紫胤身边那个盲眼的少年收起自动归来的冰剑,跑到陵越身边摸索着运起水灵之术。被烧伤的伤口瞬间愈合了大半,但依旧触目惊心。

“当真胡闹!”紫胤从剑上下来,满眼愠怒之色,“为师不过离开半日——”

“还有你,”紫胤转向那个盲眼少年,“说好了不乱出手才带你出来的,要是——”

“我没有乱出手。”那个少年跑回紫胤身边,丝毫没有眼盲的犹豫迟疑,“烛龙的龙息还真是好用,穷奇一感觉到就逃跑了,哈哈。”

“你小心点!”紫胤抓住他的袖口把他拉回自己身边,才重新转向陵越,“你的伤还需小心处理,自去拿点药。此间妖物我来处理。”

陵越点头退下,却没有去拿药,而是御剑直奔方才听到喊声的地方。

 

经过方才剧烈的碰撞和激战,蓬莱废墟里稍大块的断壁残垣也成了一堆碎石散沙。陵越兜了几圈,很快在几根断裂的柱子后面见到了小狐狸和那个琴川的书生。襄铃和方兰生,陵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显然他们也还记得陵越。

“是木头脸的大师兄!”方兰生看上去大松了一口气。

“方才可是你们在唤屠苏?”

襄铃就快要哭出来了:“屠苏哥哥不见了!又打雷,襄铃害怕。”方兰生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只是强撑着而已。两人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陵越终于明白了大概。

百里屠苏孤身赶往天墉城解封,抵达时却只看到山门后面空无一物。他不知道天墉城被改装的事,也只得先回到青龙镇与其他人会合。看着与欧阳少恭约定的日子临近,他们决定先去赴约,救出晴雪再图谋后计。谁知刚出发,就感到天地震荡,一阵地动山摇。百里屠苏和尹千觞到前面去探路,红玉、襄铃和方兰生留在原地等待。等来等去,屠苏和尹千觞没有回来,倒是被少恭抓走的晴雪从山上掉了下来。这会儿他们发现撞上来的山头竟然是天墉城,红玉便带着晴雪去找屠苏。留下来的两人等不及想出来找找,正撞上一群妖物,好不容易才脱身。

“屠苏呢?”陵越直接问。他身上还有不少血污,看上去颇有些凶神恶煞。

兰生往后缩了缩,指了个方向:“木头脸——我是说屠苏和尹千觞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你们自己小心,别到处乱跑。”陵越丢了一包八风散给他,“我上去看看。若是红玉回来,让她直接带你们进天墉城。”

 

陵越顺着方兰生指的方向走了没多久,就看到宫殿山的废墟。他招出佩剑,绕开零散的小妖直接飞上最顶层。石质的柱子倒了大半,藤蔓扭曲地从碎石中伸出来,下面整个蓬莱废墟一览无余。

“来找师弟?”

陵越猛然横剑回身,看到欧阳少恭正摇摇晃晃地从石堆中站起来:“哼,又是天墉城。不过,几块石头让你们砸了也无妨,百里屠苏的那一半魂魄,我势在必得!”

“不会。”陵越淡淡地说,“你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人生。”

“别人?”欧阳少恭掸了掸袍子,虽然看上去刚从废墟里爬出来,他依然有着不可侵犯的凛然气势,“陵越,你的好师弟没有告诉你吗?太子长琴的魂魄一分为二,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我同百里屠苏同行也有些日子,既没有听他提过天墉城,也没有听他提过你这个大师兄,我和我半身之间的事,你才是那个外人。”

“你同上古大神之间的恩怨,陵越没有能力插手也无意理会,但你若是要伤害我师弟,陵越绝不会袖手旁观!”

“你凭什么?紫胤真人上次被我的梦魇打伤,尚没有痊愈吧。一介散仙也不过如此,天墉城又有什么可与上古仙人抗衡。”

陵越微微摇了摇头:“屠苏不是太子长琴。”

“什么?”

“你们各有太子长琴的一半魂魄,你想成为长琴,但是屠苏不想。”

“无论想不想,他就是太子长琴!”

“他不是。”陵越的嘴角勾出一点点,竟然笑了,“太子长琴成就了百里屠苏,也许太子长琴是屠苏,但屠苏不是太子长琴。”

欧阳少恭高傲地抬起下巴:“我没有兴致跟你闲扯。太子长琴的那一魂四魄我一定要取走,至于韩云溪的那一半,给你也无所谓。”说完一拂袖,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陵越不敢大意,暗自结了五灵剑阵护在身前,欧阳少恭却迟迟没有动作。

“欧阳少恭,你果然在这里——大师兄?”百里屠苏和尹千觞终于寻了上来。

“师弟闪开!”陵越大叫,几乎与此同时,欧阳少恭抱起古琴,一曲镇魂直压下来。

“少恭!”尹千觞冲上前挥起宽阔的重剑挡下大部分攻击,被逼得直退七步,吐出一口淤血,“少恭,有话好好说不行么?”

欧阳少恭恍若未闻,十指微动,正是沧海龙吟的起手式,还未及弹出,地面又是一阵猛烈摇晃。一大块碎石飞来,正好砸在琴中间。那九霄环佩琴再威力无敌,也不过是一架木制的乐器,当场碎成了好多片散在地上。

“走!”尹千觞将陵越和百里屠苏往后一推,陵越顺势抓着屠苏跳上佩剑直奔天墉城机关的顶部。

百里屠苏一把扣住陵越的左臂:“尹大哥还在下面!”陵越身体一僵,丝毫不为所动:“他自己将我们扔出来,自是有脱身之法。”

“那——”

陵越挣开手臂:“那位风姑娘早先就自己下来了,正和红玉姑娘在一起,现在估计也已经跟方公子襄铃姑娘在天墉城内会合了。”

百里屠苏应了一声什么,在呼啸的风中根本听不清楚。

 

 

【三】

 

他们在展剑台附近落地。陵越本想先带着屠苏去回了紫胤真人,但是屠苏执意将他往房间里拖。刚合上门,百里屠苏就猛然回身抓住陵越的左手,一把将宽大的袖子掀起来,受伤的小臂立刻暴露在两人眼前。

“师弟?”陵越不自然地别过脸,试图将手抽回来。不料百里屠苏握得相当用力,一时竟挣脱不得。

“从前师兄还说我不通世事。眼下倒是师兄越活越回去,连伤口都不会包扎了么。明明很痛的吧。”百里屠苏垂着眼睛说,已经显现棱角的脸颊微微鼓了起来,赌气的表情跟小时候如出一辙,“你居然把我甩开了。”

又狠狠瞪了陵越一眼,百里屠苏终于松了手,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翻出伤药和绷带。趁着他低头包扎的功夫,陵越抬眼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小师弟。下山不到一年,少年的个头倒是又拔高了不少,几乎已能与他平视,要不了多久就看不到睫毛下的那一片阴影了。陵越看着屠苏迅速地将绷带一层层妥帖地裹好,那样细致体贴而又无比自然的感觉,好像他们从认识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分离过。

“师兄——”“师弟——”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沉默了下来。

最后还是陵越先开口:“屠苏,去见师尊吧。”

百里屠苏默不作声地抬头看着他。陵越莫名地跟他对视了一阵,才恍然发觉自己靠在门上,堵住了路。他退开两步拉门出去,百里屠苏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胡闹!”还没走几步,就见到紫胤真人从传送法阵中走出来,那个盲眼的少年攥着他的衣袖跟在后面,笑得一脸憨厚。

“师尊,天河前辈。”

“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让人省心。”紫胤扫了一眼百里屠苏,目光终于变得柔和了许多。

“徒儿不肖,还请师尊保重仙体。”

“哎紫英,”盲眼少年挠了挠脑袋,“保重仙体的意思是不是说,反正你不是人,所以不会不省心?”

“云天河!”紫胤真人才平缓一些的脸色又板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没有一个让人省心。当真胡闹!”看了一眼跪下面前的两个徒弟,最终还是只叹了一声:“起来吧。屠苏,你的那几位朋友暂且安排在客房,你先去看一下吧。”

 

见紫胤支走了师弟,陵越知道他有话要单独问自己,便跪在地上没有动。

果然,紫胤张口道:“当日你擅自改变天墉行进路线,为师知道你不过是担心师弟,想天墉城若是能助沿海百姓一臂之力,也是功德一件,却不料你竟狂妄至极,竟敢用天墉山体撞击蓬莱废墟!”

“从前你和屠苏比剑受伤昏迷不醒,屠苏来房前跪着,为师对他说,陵越若死,以命相抵亦是枉然。如今,我依旧要问你陵越,若是有任何人因为你这个决定受伤乃至丧命,你又该当如何?”

“陵越愧对天下,但是陵越不悔。”陵越仰起头看着紫胤,“屠苏曾经对师尊说过,此生但求凭自己心意而活,求仁得仁,复无怨怼。弟子终究不敢只凭自己心意而活,但是依旧想说,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如果能选,我宁愿前生不遇,此生不许,来生不聚。

丹桂不落,长亭不过,长琴不说,悭臾不诺。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陵越看着紫胤骤然变幻的脸色,汹涌的真气迎面压下,知道这回他已是气急,却也不再辩解,默默运功挺直脊背跪着。紫胤数百年的修为,精纯的仙气又岂是陵越能抗衡的,不多时就满头冷汗,但依旧咬紧牙关承受。

“紫英!”云天河忽然叫出声来,陵越顿觉身上一轻,生生将反到喉头的一口血气压下。

“紫英,你——你刚才动了杀气?”

紫胤背过身去,摇了摇头:“方才——是为师之过。你且回去好好休息,不必多想。”说完,也不用传送法阵,直接招出佩剑就要离开。云天河一把扑上去:“紫英,血腥味,你受伤了!”

紫胤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陵越:“无妨。”

 

待紫胤御剑离开,云天河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紧随其后。见陵越有些疑惑地望向他,他挠挠脑袋,神情却是罕见地严肃。

“你不要怪紫英,天劫——”他停了一会儿组织语句,“上次他的伤又没有好,我——我很担心。”

“天劫?”陵越愣住了。他知道紫胤真人替梦魇缠身的屠苏除煞,煞气入体尚未根除,却从来没有听过,或者是想过还有所谓天劫之事。

据说紫胤在入天墉之前便已成仙身,这天劫难道不是早就过了么。

云天河继续说道:“从前紫英修成散仙的时候,并没有见过天劫什么的。当时我们也奇怪了一阵,后来爹说,天劫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我们没有意识到。”

草木精怪修行,五百年一劫,天打雷劈,道行不够便灰飞烟灭,但只要熬过就能脱胎换骨,谓之天劫。对于修仙之人,形式却大有不同。修仙之人的天劫,并不是针对个人而来,而是其所历之事,若说是机缘巧合也不为过。有的人,不过是助了路边一个乞丐便能得缘飞升,有的人,却要辛苦磨练千年方能修成正果。无论如何,能渡,便位列仙班;不能渡,就一直渡下去吧。

数百年前琼华天劫,亦是许多人的机缘,有人渡,有人不渡。历此一事,紫胤真人得悟天道,百年之后修成散仙。这几年,蓬莱异动,天墉亦有所感,紫胤便猜测或许有天劫将至。

末了,云天河说:“这种大灾必将祸及苍生。不知此次天劫能渡几人,但是,为了升仙殃及无辜百姓,总是不对的。我们过来的时候发现东海的水涨了好多,原本的滩涂都已经被淹掉了。刚才紫英不是要冲你发脾气,他总是要考虑很多东西。我也弄不大明白。”

说着,其实早就不年轻的少年傻乎乎地呵呵笑起来,天墉城高处的风把他的头发和肩上的毛皮披肩吹得一样东倒西歪。

云天河不喜欢用传送阵,眼睛又看不见,陵越便陪他一路走回剑塔。其实云天河并不需要人引路,自己走得相当轻快,一路上又零零碎碎地对陵越说了很多话。有些是陵越听过的,比如青鸾峰,烤野猪,炼剑,还有紫胤真人的闷脾气。偶尔,他也会提到一些陵越不知道的陈年旧事。比如,当他们都还青春年少的时候,曾经上过不周之野,战过衔烛之龙,下过鬼界忘川,问过转轮之镜;比如,他,他爹娘,紫胤以及紫胤的师叔之间理不清楚的关系;又比如——

“我们在一家小酒馆里遇见莘姨,她对我们说,紫英还是小时候还追着她要糖吃的样子比较可爱。”

陵越死死地板着脸,试图找出“要糖吃”,“可爱”这两个词跟自己师尊之间的关系,最终还是忍不住,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连忙低咳一声试图掩盖过去。

“想笑就笑出来嘛。”云天河敏锐地捕捉到了动静,“你跟紫英也越来越像了,整天板着脸正经得不得了。明明小时候也很好玩的,摸上去软软的,要甜糕吃的时候声音也软软的。”

陵越尴尬地别过脸,然后才想起来对方根本看不见他微微泛红的脸色。好在目的地正好到达,陵越见云天河安顿好便告辞离开。

他琢磨着百里屠苏应该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便直接到了客房。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道士,襄铃有点不安,方兰生陪她留在房里;红玉带着风晴雪四处游逛去了;百里屠苏却没有和他们在一起,说是早就回去了。寒暄了几句,陵越就转身去百里屠苏的住处找,不料玄古居黑灯瞎火,也没有人。

本以为是路上错过了,陵越等了一会儿却依然不见人影,只好先回自己的住处。

他自己的房间倒是亮着灯。听到陵越推门声,百里屠苏从桌边跳起来,之后又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两个人傻乎乎地对视了一阵,陵越合上门走到桌边:“这是什么?”

百里屠苏把桌上的小碟子往陵越鼻子底下推了推:“甜糕。”

“甜糕?”

百里屠苏看着他:“从前,师兄总是做丹桂花糕给我。后来我下山自己也学着做了一些,不大一样,不过晴雪兰生他们都说味道倒不错。”

“你下山也就一年,怎么说得跟好几十年没回来过一样。”陵越笑了起来,习惯地想去揉屠苏的脑袋,才伸手便自觉不妥,干脆去拈了一片甜糕在手中,“是不大一样,叫什么糕?”

百里屠苏支吾了一下,才说:“是晴雪起的名字,叫——苏苏甜心糕。”

“苏苏甜心糕?”陵越咬了一口,挑眉,“苏苏你原来喜欢这个味道。”

百里屠苏因为陵越顺口而出的称呼怔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呃,不好吃么?”

陵越苦笑:“师弟你——你莫不是打翻糖罐了?”

百里屠苏的脸色有些泛红,半侧过头,就着陵越的手在剩下的半块甜糕上咬了一小口,立刻微微拧起了眉头,脸色越发的红,夺过陵越手上的甜糕丢在盘子里:“在山下的时候调料得省着用,放不了很多糖。刚才我想着——算了。”

看着他有些懊恼的脸,陵越忽然想起云天河之前说的关于要糖和软软的那一番话。

师弟小的时候,也是那样的吧,在娘亲和族人们身边的时候。

 

 

【四】

 

百里屠苏被紫胤带回来的时候也不过八九岁,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南疆小衫,盖了肩膀盖不住肚脐。这样的打扮,在天墉城自然会冷得不行。小家伙在紫胤怀里瑟瑟发抖,最后被紫胤用宽大的袖子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蚕茧。陵越兴致勃勃地想扮演一个合格的师兄,奔上前接过小师弟,只见小师弟从紫胤怀里抬起头,露出一张小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眼泪汪汪的,然后迅速而凶狠地在陵越伸出的手上咬了一口。

紫胤秉承他一贯的作风,一句“你师弟”,头也不回就消失了。陵越不得已一掌拍晕了那个小家伙,才能把他拖回房里安顿下。没想到小师弟从此记恨上了他,虽然从不开口说话,但只要见面必定是连踢带挠,跑远时还不忘回头对他瞪眼吐舌头。

而后没过几天,便到了朔月。

小师弟从噩梦中醒来,看到床沿上趴着被自己抓得狼狈不堪的陵越,终于同意开口说话了。

“我爹姓百里。”

“那你叫什么?”

小小的沉默了一会儿。

“屠绝鬼气,苏醒人魂。”

“什么?”陵越实在没有预料到从这个野蛮的小家伙嘴里会说出这么文绉绉的句子。

“屠苏,百里屠苏。”

那时候,陵越还不到十四岁,其实也是一样的毛头少年。

 

如今,二十三岁的陵越对着十七岁的百里屠苏,却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追着自己要糖,而是开始变得跟师尊一样少言寡语。

“要是想吃的话,我去给你做丹桂花糕。”陵越去收桌上的碟子,“不过我有些日子没有做了,也不知你现在吃不吃得惯。”

“我——”

“大师兄!”门外有弟子匆匆跑来,“蓬莱山又有异动,掌门召大师兄过去。”

 “你好好休息。”陵越对百里屠苏点了下头,转身跟那名弟子里去。百里屠苏对着重新合上的房门嗯了一声,独自站了一小会儿,吹熄了灯,却没有回去自己的房间,而是铺了陵越的床,和衣而卧。

原本只是想闭目休息等陵越回来,最后竟是这一夜好眠,连百里屠苏自己也未曾料到。身边的褥子冰冷,屋内一切如昨夜他睡下之时,显然陵越一晚上没有回来。他推门出去,石龛里的机关显示现在的时辰已经临近正午了,但天空却并不明亮,灰蒙蒙的,时有黑气缭绕。

 

“快看!”天墉弟子们纷纷惊呼。

百里屠苏仰头望去,只见之前被天墉山体撞散的黑气正在慢慢向中心聚拢。不多时,竟然已经纠结成团,宛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强壮的四肢在空中胡乱挥舞,散发着戾气,庞大的身躯遮挡了大半天空。天色又阴沉了不少。

“师兄。”百里屠苏来回张望,见到陵越仗剑站在天墉城顶高台上,几个起落便跃过去站在他身边。

“天墉城,备战!”陵越笔直地立着,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他的冷静,或者可以说是漠然的态度似乎给了天墉弟子们信心。

“天墉城,备战!”

“天墉城,备战!”

“天墉城,备战!”

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坚定的语气也跟着传遍了整个天墉,直到所有的人都为作战的兴奋所感染。

“那么,师弟,”陵越负手站在悬崖边,回头看着百里屠苏,唇边凝出一丝笑意,“就让你看看,天墉城能为你做的事。”

庞大的臂膀就在他身后升起。山体颤抖着重新组合。百里屠苏本以为会震耳欲聋的场景实际上进行地安静平滑毫无声响。石巨人冲着天空慢慢举起手臂,像是伸了个懒腰,也像是在膜拜空中尚没有被黑气遮挡住的最后一缕阳光。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天墉城,你觉得它的高墙锁住了你的人生。”陵越转回头望着脚下翻滚的云海,“那么这个没有高墙锁不住你,却又会为你战斗的天墉,你喜欢么?”

百里屠苏闻言微微一怔,还来不及答话,便觉脚下摇晃。整个天墉城重组而成的机械巨人正在按照计划调试机关,紧接着,淡蓝色的咒文一闪,一层新的防护结界罩于其上。

巨人直立起来之后,双足浮于半空,头部早已高入云霄。百里屠苏俯视着云层,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与激烈,就好像身上的血液都要沸腾了。可这种沸腾的感觉与煞气发作时完全不同,此刻他身怀杀气,却神智清明,拔剑当胸,只要陵越一声令下,剑气便可随心而发,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

这便是战意么。

形势不容他多想。周围的黑气源源不断地出现又被吸引到蓬莱上空的气团中。煞气凝结而成的妖兽不再晃动,反而渐渐停滞,眼看就要化出实体,破雾而来。

“正是此时!”陵越大喝,剑芒暴涨。

听到他的命令,布于各处的天墉弟子或结印,或出剑,或控制机关。天墉城加速,迅速进攻,一击而中,全身而退,天衣无缝。

屠苏扭头看着陵越熟练地发号施令,彷佛这只是平日里一场普普通通的弟子演练。他从未同师兄弟一起练过剑,这一年又不在山上,此刻只觉得自己手足无措,更恨自己只能傻傻地站在一边,不能一同结阵进攻。

几轮攻击下来,陵越抽空看了他一眼:“掌门和几位长老都在顶层控制结界和阵法,你那几位朋友也在那里帮忙,不如你也上去吧。”

出乎意料,屠苏摇了摇头,问道:“那位夙前辈现在何处?”

“夙前辈虽精通机关术,与仙术道法上却并不精深。师尊担心天墉动荡危险,昨日就送她下山去了。”

屠苏好像有些失望,低低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开口:“那她­——”

陵越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回答道:“她说,她只为等一个人。”

 

夙莘同陵越说这话时,正摆弄着一只小小的木头海东青,说是要送给还没见过面的屠苏做礼物。她动作的时候,手套与护腕之间错开一条缝,露出的并不是肌肤,而是金属机关。

“我本不该这样苟活着,”她注意到陵越的视线,自己先笑了起来,“有的时候我会想,就是在奈何桥头等着,也不见得比这样坏。但是,还是想就这么守着,能守一天就守一天,害怕自己有一天不能再等下去。”

“为什么只是守着,不去找呢?”陵越问。那时候,他正打算下山去把出逃的百里屠苏抓回来。

夙莘摇了摇头:“说到底不过是个盼头罢了。就是找到了又能如何?等不等是我的事,来不来是她的事。”

 

 

【五】

 

天色早已昏暗地不分昼夜,只能凭借沙漏一类的东西来计时。差不多到了平时该休息的时刻,却无一人离开自己的岗位去休息。蓬莱那边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天墉虽能减缓它化形的速度,却不能彻底阻止。午夜时分,蓬莱终于还是化形完毕,巨大的妖兽借助黑雾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掌门涵素与长老们都在全力维持结界无暇分身,紫胤真人也不见踪影,只让陵越全权处理。陵越亦不敢托大,也只下令让天墉城停止进攻,稍稍退后保持防守状态,命弟子们分成几组轮流警戒。

安排好任务,又亲自检查了一遍,陵越才意识到屠苏一直跟在自己后面,随着他上上下下兜了好几圈。

见陵越忽然站住了,百里屠苏也停住了脚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跟了陵越一整天:“师兄——”

陵越回过头:“累了吗,去休息一下吧。”

百里屠苏摇头:“我跟着师兄。”

“可是我现在要回去休息了。”

“噢,师兄自便。”百里屠苏匆忙后退了一步,看着陵越走开。

陵越走了没一会儿,又突然回转过来:“怎么还站在这儿,忙了一天连路也不认识了?若是缺什么东西,直接同我说就好了。”

“不是。我——我这就回去了。”

“等等。”陵越叫住他,“要是不急,先到我房中坐坐,我有事问你。”

这回屠苏倒是答应得挺干脆:“好。”

回到房中,陵越点了灯,然后拿出杯子沏茶。他没有用平时待客的茶叶,而是从矮柜里拿了用铁盒装着的干花泡了荷花茶,又摸出了一小罐蜂蜜,看向屠苏:“和从前一样?”

“恩。”

陵越舀了两勺蜂蜜加到茶杯里推给百里屠苏,看着他小口地吹气,然后转着杯沿一点点抿。

“还喜欢?”

“恩。”

“我还怕你下山一趟变了口味。”陵越顺手把屠苏的刘海往旁边拨,“刘海该修了,小心掉到眼睛里。”

百里屠苏又恩了一声。热热的茶水蒸腾起一片雾气,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模模糊糊的。

“其实还是太甜了吧。”陵越忽然问。

“恩?”

见屠苏怔了一下,陵越继续说:“你总不愿意多说几句。想要什么要说出来,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师兄总是知道的。”百里屠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陵越失笑:“把你师兄当什么了?”说着拿了自己惯用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也捧在手上:“我竟不知道我有这么大能耐。”

百里屠苏先点头,又摇头,最后在迷迷蒙蒙的水雾里微微红了耳根。

正当陵越琢磨着如何开口问他山下的经历,屠苏忽然伸手夺了他手中的茶杯:“师兄,睡前别喝茶,伤胃。”

“师弟连这个也知道了?”陵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顿了一下,“这回就依你吧。那你说,我该喝什么?”

没有料到陵越回这样反问,百里屠苏顿了一下,咬着嘴唇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杯子,往陵越那边推了一下。

陵越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酒坛:“今年新酿的。”

天墉城弟子众多,逢年过节的习俗,虽然不讲究,但还是有的。从前冬至的时候,陵越便自己酿一小坛屠苏酒,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分饮。起先带着几分安抚百里屠苏的意思,后来也就成了习惯。今年过年时百里屠苏并不在山上,想不到陵越竟然还为他留着一小坛屠苏酒。

“屠苏酒向来是从年纪最小的先饮,你不在山上,我们怎么能先喝呢。”陵越把药酒倒在两只白瓷盏里,“今晚少喝一点。这坛酒本就是给你留的,剩下的,你明天带回去吧。”

“放在师兄这里也是一样的。”百里屠苏轻声说。

白瓷盏非常小,两人举杯对饮,一口而尽。

“春风送暖入屠苏。”

“春风送暖入屠苏。”陵越低声附和,“可是现在已经快要入秋.,马上又是冬天了。”

半晌,百里屠苏才接口道:“师兄,今年的酒,也当屠苏先行喝了。”

“怎么,你不打算回来了?”陵越微微皱眉,“上次在铁柱观——是我言辞过激了,但是你——”

百里屠苏放下手中的酒盏:“在乌蒙灵谷的时候,我——”

“不必说了。”陵越打断他,而后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语气莫名地急躁和不耐烦,又和缓了声调解释说,“上回紫榕林,我也跟着师尊去了。”

这便解释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知道百里屠苏已经被紫胤逐出门墙,而所有人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情。

百里屠苏仰起头看着他,也许是因为刚刚饮了酒,脸颊上带出一丝红晕:“我想——”

“我会忘记的。”陵越淡然道。那些话仿佛在他脑中徘徊演练了很多遍,现下熟练流利地蹦了出来。

“这些年我会记着你这个师弟,再过几年,几十年呢。修道之人无欲无求,清心寡欲。我很快就会忘记你。若是有一日,有幸如师尊一般鹤发白首,就是再想起当年那个不肖师弟,也不过是——”

“若是师兄能修得仙身,自是好事。”屠苏闷闷地打断他。

陵越仿佛没有听见,自顾接着说:“或者,过了几年,我不愿意再修仙,就下山去,做一个小老百姓,成家立业。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心仪的女子,也许还会有好几个孩子。等到垂垂老矣,我还能不能想起曾经在昆仑天墉城,修过仙,有过一个离经叛道的师弟?”

“师兄——”屠苏抓住他的袖口,明明觉得这根本不对劲,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断地摇头,又唤了一声,语调已经微微带了些哀求,“师兄,别——别说了。”

陵越原本就不辨喜乐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你早已不是天墉弟子,你的去留我本无从过问,不过承过去的情分,仍受你一声师兄,唤你一声师弟。我同你说这些,不过是想——”

话到嘴边,陵越却又顿住了。在心里说是一回事,当真对着屠苏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四个字,就滚在唇舌边,千回百转,到底还是说不口,最后只是道:“你——既然你要随心而活,便不要让自己后悔。”

他也曾经设想过百里屠苏听完他这番话之后的反应,开始确是如他料想的惊讶,后来却像是明白了什么,还隐隐带着一丝笑意。

还跟小时候一样拖着一条长辫子的师弟站了起来,呼出的气息几乎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师兄,你总是明白的。”

“我不——”

少年已经初显棱角的面容在氤氲的雾气下变得分外柔和:“师兄,你明白的,只不过不愿想罢了。”

 

那一晚他们再没有说别的话,只是隔着桌上空了的小酒杯沉默以对。最后百里屠苏趴在桌上睡着了。陵越只得站起来把睡着后变得异常沉重的师弟拖到床上,脱掉外衫盖好被子。想了一想,自己也脱了外套钻进被子里。

挤着两个人的单人床虽然拥挤,却比平常温暖。陵越起先还尽力保持清醒,后来也就这么睡了过去,到了平时该起床的时候,也就顺其自然地坐了起来。叫醒百里屠苏,两人互相整理衣襟和腰封,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好像他们接下来是要去上早课而不是面对一场艰难而未知的战斗。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房间,看见的只有无尽的夜幕。

决战,便在今日。

胜利之前,再没有日出。

 

 

【六】

 

既然决定要战,就干脆光明正大倾力一搏,再没有保留。

天墉凌空跃起,结界张开的瞬间,各种仙术夹带着阵法和剑气撕裂黑幕直刺妖兽而去。妖兽猝不及防,虽然闪身避过要害,还是被擦伤了肩部。天墉还未来得及再补一击,妖兽已经一晃消失,再出现时,竟是在天墉背后,利爪张开无声地袭来,天墉亦只能险险翻滚着躲过。

双方又试探着进攻了几次,皆没有讨到便宜。几个回合下来,都挂了点小彩,场面又是陷入了僵持。蓬莱妖兽可以从生魂中汲取力量,天墉城却全靠众人灵力支持,拖得时间久了,对天墉城极为不利。

眼看着天墉弟子们渐露疲态,陵越明白,已经不能再等了。

看着陵越绷紧的下巴,天墉弟子们也多少有些着急起来。长老们为了维持天墉庞大的结界已是分身乏术,面对这样庞大而且邪恶的妖物,再高妙的剑术也只是杯水车薪。若不能找出一个尽快获胜的办法,天墉终将被耗死在这里。

陵越握紧手中佩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竟然是在铁柱观,屠苏斩杀狼妖之后浴血而出的样子。

他睁开眼睛,已然下定决心。

“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

“天墉,立!”

“玄灵节荣,永保长生,太玄三一,守其真形。”

“天墉,破!”

天墉城裹挟的风声向蓬莱废墟狠狠撞去,以身为饵,以型为器,已是孤注一掷不要性命的打法。纵是放手让陵越全权负责的长老们也不禁心头一跳,捏了把冷汗。

撞上蓬莱的一刹那,天墉山体内部崩裂发出的破碎声清晰地仿佛就在耳边。被气流激荡掷向空中的石块相互碰撞,砸回地面又扬起无数烟尘,让人看不清东西,也几乎喘不过气来。

陵越横剑在胸前画出防护法阵,心头却没有一丝一毫松懈。方才天墉城正好撞在蓬莱妖兽的腰际,将它凌空震开。就算妖兽受了重伤,天墉也是自损八百。就怕它尚存一息反击之力,若它趁烟尘四起之时做垂死挣扎,此刻混乱而几乎失去防御能力的天墉毫无还手之力,只有听凭宰割,再无胜望。

“结阵!”陵越敏锐地发觉远处有朦胧影子晃动,当即大喝。回过神来的天墉弟子匆忙拾剑而立,四处搜寻妖兽的踪迹。

然而过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动静。

等到尘埃渐渐落定,天墉大多数的建筑都已经碎裂,巨大的石像碎块散落在地。蓬莱废墟化形成的妖兽被天墉一击撞散,恢复了原型。山顶九层宫殿山也已经崩塌,更不必说那些原本就是废墟的花园宫室,更只有一地散沙。废墟中,再没有半点生气。

百里屠苏站在陵越身后,握着焚寂的手攥紧又放松。看着陵越的背影,他能感觉到陵越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正好对上陵越偏头。

“你随我到那边去探查一番,以防后患。”

百里屠苏点头,径直挥手跃上佩剑跟在他后面。

 

两人在蓬莱废墟里里外外兜了一圈,果真一丝生气都没有觉察到。

百里屠苏一直沉默不语,但陵越知道,他心里还是惦记着欧阳少恭和尹千觞,干脆建议他们再检查一下宫殿山残存的部分。

又转了一圈,两人在巨大的石块间发现一处小缝隙,当即在掌中凝了微光,钻了进去,只见倾斜的柱子和石墙互相支撑,竟然形成一个不小的空间,角落里有一堆奇怪的黑影。

还没等两人上前探查,四周石壁缝隙里忽然涌出几缕冰寒的鬼气。掌中凝出的亮光被这森森的鬼气一压,顿时闪烁起来,几欲熄灭。

那鬼气来势汹汹,直击角落的黑影,将之裹挟化为丝缕,又四散遁入石缝。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显然暗中操纵的人手段极为高明。虽然巧巧避过了陵越和屠苏,却不能依此判定这人是敌是友。更何况他们能感觉到那精纯浓烈的鬼气并没有彻底散去,而是隐隐约约环绕在四周,必定是在打量着他们。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并不好受。陵越往前跨出一步,下意识地把屠苏挡在身后,喝到:“何人鬼鬼祟祟,出来!”

百里屠苏不动声色地抽出长剑,与他并肩而立。两人的剑法本就同出一源心意相通,屠苏有意无意站在了陵越的盲点处,倒有半分相护的意思。

陵越看着屠苏的侧脸,心底柔软了一片。他的师弟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不仅不需要保护,还会保护别人了。

那边源源不绝的鬼气并没有给他们抒情的时间。虚空中传来“吱吱”几声,鬼气瞬间释放,转眼间这一层就已经漆黑一片,几缕鬼火在半空中忽上忽下,照亮了角落。紧接着,空间慢慢收缩伸展,大量浓烈纯正的鬼气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两人对视一眼,无论是什么,来头恐怕不小。“上!”陵越一声断喝,两人同时攻上。

凛冽的剑光直射而去,大多数都被弹开,剩下的穿过鬼影,也只是狠狠地钉在墙上,没有伤到那鬼影半分。

陵越紧紧皱眉,到底还是莽撞了。他原以为师兄弟二人联手,至少也能出其不意抢得先机,眼下看来竟没有半分作用。左臂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不合时宜的痛起来,陵越正欲开口叫屠苏回去找人帮忙,那鬼影却先行出声:“小子,你这招上清破云剑使得当真极差!”又转向屠苏,道:“你这招玄天炽炎,使得倒是勉勉强强,只可惜碰到的是我,没有半点用处!小家伙,放招之前好歹也搞清楚对方是什么啊。”

这种不带杀气,甚至也没有嘲讽,单纯是长辈指点小辈的口吻。屠苏疑惑地望了陵越一眼,手上却没有松懈,依然保持着戒备的姿势。

“尊驾到底何人?”陵越问道。

那人一拂袖清了周围盘旋的鬼气,一袭白衣青裳,笑得高深莫测风淡云轻,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如今我可算不得人。”

“冥界十八殿,转轮鬼王。”

 

眨眼之间,那人,应该说那鬼就换了一个极其嬉皮笑脸的表情,方才的气派丝毫不剩,只能看出各种奸诈狡猾,一双桃花眼流光潋滟:“想不到竟然能在蓬莱的地界见到会使上清破云剑的小子啊。喂小子,你怎么会这招的?”没等陵越屠苏反应过来,便自顾凑近打量:“莫不是师兄有儿子了?不对不对——”他忽然伸出手在屠苏脸上掐了一把:“要是多二两肉,看着倒像是我家傻小子。我说,这个小一点小子,叫声爷爷听听。”

屠苏不自在地仰头试图躲过他的手,顺着陵越的胳膊就往后缩:“我——”

“这位——鬼王阁下,在下天墉城弟子陵越,这位是在下的师弟,不知鬼王阁下——”

“天墉城?没听说过,不像个好地方,”鬼王顺手在陵越脸上也摸了一把,“你师父是谁?”

陵越僵硬着脸,非是不躲,而是根本躲不开:“师尊道号紫胤真人——”

还没说完,就被鬼王一阵爆笑打断了:“难怪养出了这么两个板着脸的小家伙,原来是小紫英的徒弟。这样你们叫我声爷爷也没错,快叫快叫。”

“鬼王阁下自重。”陵越一边挡着百里屠苏,一边自己也得躲开鬼王的魔爪,心想是不是应该直接御剑走人。

“啧啧啧,这大师兄当得还挺称职。不玩你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也不必叫什么阁下,我还活着的时候叫云天青,你就这么叫好了。”

 

 

【七】

 

不论他说的是不是实话,这身纯正的鬼仙之气是骗不了人的。陵越将信将疑,两下权衡,抱拳道:“此处不宜久留,不知前辈是否愿意随在下到天墉城会见天墉掌门。”

空中很不合时宜地响起“吱吱”几声,云天青显然是听懂了。他盯着百里屠苏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血涂渡魂?”说着,伸手就向百里屠苏抓来。

他站得离两人有些距离,无论如何抓不到屠苏,但那看似轻轻巧巧的一掌抓来,实则带着罡风鬼气,凌厉无比。陵越凭直觉感到不能让他得手,扑上前横剑一挡:“前辈且慢!”

见他扑上前,云天青拂袖,风声一偏,擦着陵越的剑尖而过,在石洞里打了个转,渐渐归于平静。陵越手中长剑哀鸣一声,化为齑粉,只有寒玉剑柄完好地握在掌中。

陵越心头一跳,这一掌要是打在屠苏身上——他再不敢大意,情急之下却是无计可施。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云天青翻脸之前那一句“血涂渡魂”,隐约便觉出了些眉目。他既不满血涂渡魂,想来是因为渡魂后,魂魄就此消散,不再经冥府入轮回。虽没有听说过云天青的名头,冥界十八殿的手段却是毋庸置疑。云天青对屠苏出手,莫非是把屠苏当成了施渡魂之术的欧阳少恭?

相通此节,陵越当即大声道:“前辈,在下的师弟并非施渡魂术之人!”

百里屠苏此时也回过神来,迅速将他幼年之事道出,从韩休宁引出焚寂中一魂四魄将他复活,到欧阳少恭设计约战蓬莱。虽然说得简略,但这中间许多曲折,陵越也是第一次听说,看百里屠苏讲到伤心处,不禁伸手将他的手牵在掌中。

果然,云天青听后脸色缓和了不少:“是本座操之过急了。”他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陵越和百里屠苏交握的手,抱着双臂又道:“本座的差事却是不能就此罢手。既然如此,就去会一会你师父也好。”

他只答应去见紫胤真人,并不提及天墉掌门,言辞之中对天墉城也不见得有多少尊重之意。陵越实在不想和他多做纠缠,匆忙告了罪便扯了百里屠苏先行离开御剑回天墉。

 

他们在剑塔找到了紫胤。听到云天青这个名字,紫胤木着脸道:“他——他也是为师的师叔,你们下次见到他,不可再如此莽撞无礼。”

倒是云天河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高兴地说:“你们见到爹了?他有没有跟你们说——”

紫胤拍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转回陵越那边道:“他——脾气有些古怪。总之,他说什么你们听着就是了。”

陵越和屠苏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到一声轻笑,云天青竟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这人,着实难测。

云天青显然没有兴致寒暄,他与紫胤、云天河一起进屋说话,再出来的时候,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紫胤总是板着脸的,云天青翻脸的样子陵越刚才也见识到了,唯独云天河也拧在一起的眉头,让他意识到出了大问题。

“爹——”“师叔——”

云天青拍着云天河肩膀的时候脸上还看得出半分笑意,面对紫胤的时候已经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此事本座志在必得。至于其他种种,你们自可便宜行事。”说完,云天青的身影便如来时一般凭空消失。

紫胤扫了一眼还在嘟嘟哝哝的云天河,对百里屠苏道:“随我来。”

陵越愣了一下,自己跟了上去。紫胤并不阻止他,带着两人一起进了屋子。

桌上三盏残茶,两片碎玉。紫胤收起玉片,把方才三人交谈的内容告诉他们。

云天青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要收回太子长琴的魂魄。欧阳少恭身上的那部分,他已经拿到了,而百里屠苏身上的那部分,他也不会放过。

还有些话,却是云天青没有明说的。

欧阳少恭私取魂魄之力,令他们不得再入轮回,确是得罪了冥界。可就凭他身上属于太子长琴的二魂三魄,冥界也不能轻易动手惩罚,最多派几个鬼差前来交涉,最后不了了之。而此次云天青身为冥主如此锱铢必较,必定是幕后有地位极尊之人推波助澜。

紫胤想来想去,能请动云天青亲自出马的,无非三方,神界、魔界、云天河。这件事云天河事先并不知情,那便只剩下神魔二界。这结果看上去好像很清晰,实则什么都没说清楚。

神界勉强算是冥界的顶头上司,可管事的上古大神大多神隐,只靠玄鸟一族来往通信传旨,而天帝大太子又与玄鸟一族的首领九天玄女素有罅隙,近百年来一直闹得不可开交。

这里面已经是一大笔糊涂账,偏偏天帝大太子和冥主长久以来都有些靠谱或者不靠谱的传闻,连带着整个冥界立场暧昧。

魔界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魔界之主不喜欢呆在魔界,每天神界冥界两头跑,这中间又与云天青一个曾经给神界看大门的酒友脱不开关系。

神魔二字,其实已经涵盖了天地间所有恩怨的源头,真正麻烦到了极点。

紫胤看着依然沉浸在“爹训了我”中不能自拔的云天河,忽然觉得,像琼华这样混乱的门派,早点散了,也许不是件坏事。

 

不过,云天青的种种花边新闻到底还是细枝末节,最迫在眉睫的是他的要求。取走了一魂四魄,百里屠苏跟散魂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不要说轮回转生,就算取天地灵气直接给他重塑新魂,他与百里屠苏还能算是同一个人么?

陵越不甘地握紧了拳头。就算是冥界之主,也决不能让他接受这么荒谬的要求。他费尽心力撞毁蓬莱,就是为了保百里屠苏一命。被云天青这么横插一杠子,任谁也不能就此认命。

定能找到寰转之法的,陵越逼迫自己努力思考。

收集太子长琴的魂魄又有什么用处,难道想复活太子长琴。

又是谁,这么迫切的要得到太子长琴的魂魄,凭神魔漫长的万年寿命,却连屠苏这一世短暂的几十年都不愿多等。

陵越猛然抬起头:“弟子有些话想亲口对鬼王说。”

紫胤盯着一直默然不语的百里屠苏,缓慢地点了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就这样算了?”回到自己的房间,陵越又气又急,扯了百里屠苏责问。

百里屠苏猛然抬起头,又低了下去,闷闷地说:“师兄何必为我——屠苏已经不是——”

“你在胡说些什么!”陵越瞪着他,完全不明白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不是什么?不是天墉弟子么?”

“你什么时候又把自己当成是天墉弟子了?不服管教的时候,顶撞师长的时候,还是偷跑下山的时候?”

说到半截,陵越就从心底感到一阵无奈。他根本不用看百里屠苏,就能想象出他的小师弟此刻皱着脸那一副委屈到极点的模样。

就像从前每次发过脾气之后一样,陵越平了平气,开始安慰刚被自己训了的屠苏:“即便不是天墉弟子又如何?你还是师尊的徒弟,还是我的师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

“这话说得倒不错。”身后飘忽着传来云天青的声音。他每次出现都如鬼魅一般无影,倒是尽显他冥界之主的本色:“小紫英的徒弟拜入琼华门下也无不可啊,回头你就可以告诉涵素那小儿,你乃是转轮鬼王的徒孙,让他也喊你一声师祖爷爷,啊哈哈哈,排辈分什么的,最好玩了!”

“对了,听小紫英说你们有事要说?”

陵越抽抽嘴角,想起了自己的目的,连忙开口询问百里屠苏魂魄之事。才说了没两句,他就发觉自己打错了算盘。云天青何等圆滑世故,言语间怎可能让他抓住把柄。陵越说得口干舌燥,只觉得自己是对牛弹琴。

不过,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不济,云天青这边也甚是苦恼。他几百年来油嘴滑舌、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无人能及。无奈陵越根本就不听他的,只管自己发问,逼得急了,还隐隐端出大师兄的架子,着实让云天青从心底发虚。不止这样,陵越与百里屠苏都顶着张不苟言笑的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害得他平素忽悠别人的功力只发挥出四五成。

两个人各说各的,东拉西扯了大半天。最先忍不住的竟然是云天青。

“行了,别瞪我了小子。”他从陵越桌上拿了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看向百里屠苏:“你见过真龙。”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屠苏也不作答,只是摸摸藏在衣襟里的龙鳞,不觉有些黯然。

“这件事,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复杂,本座亦是身不由己。看见的事未必是真的,听说的事未必是假的,同你们多说也是徒增烦恼。”

云天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陵越却觉得他并不是在对自己或是百里屠苏说话,而是透过他们,看见了什么更遥远的东西。他眼中黑云翻墨,巨浪滔天,随着那一声轻叹,转眼间又风平浪静,雨过天青。

“九曜逆行,五岳震荡,原是死局。不过,若是真有人能破,我倒是属意你们。”云天青问,“小子,你信命么?”

陵越一怔,倒是百里屠苏正色答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云天青哈哈大笑:“那我便帮你一把。”

“你朔月之时的煞气反噬,可是因为你体内魂魄尚未融合?”见百里屠苏点头,云天青露出一个相当阴险的笑容,“我要取的可是太子长琴的一魂四魄,不是百里屠苏的一魂四魄,你明白么?”

陵越猛然张大了眼:“还请师叔祖明示融合魂魄之法!”

闻言,云天青明显一个踉跄:“师叔祖——呵呵,师叔祖呀。”他抱起双臂,脸上克制不住的得意,也懒得再为难小辈们。

“凤来琴身取自榣山之木,琴灵化形之时,命魂所依乃是琴上承露。虽说凤来原身已毁,你命魂之中却依然保有榣山之木的灵气。若要驾驭木灵融合命魂,去寻榣山之主云华夫人最合适不过了。”他顿了一顿,身影开始飘忽不定,消失前丢下最后一句,“云华夫人不待见的人能从天宫排到地府,尤其讨厌修道的男人。她愿不愿意帮忙,就得看你们的运气了。”

 

 

【八】

 

过了几天,天墉城修修补补,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启程返回昆仑。

风晴雪在尘埃落定的那天便先行离开,说是尹千觞出现在地界,娲皇殿灵女传讯叫她回去。方兰生和襄铃倒是想陪着百里屠苏一道去,被百里屠苏婉拒了。正好姜离大夫还在青龙镇,襄铃便去寻她了。随后方兰生也离开他们回家。

令人意外的是,红玉没有提出随行。红衣的剑灵微微拂袖,看着天墉城墙外青天苍茫,云卷云舒,眉眼间只有岁月沉淀而成的静谧和寂寞,说出的话却根本不搭调:“转眼又是十九年了,可是看着两位公子,还是这么可爱啊。”

百里屠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她“可爱”的形容很是不服,陵越也觉得有些没面子,轻咳了一声。红玉跟小辈们说话向来没有什么顾忌,噗一下笑了出来:“昨天是谁还爬树来着?还是御剑上下的,连树都不会爬哟。”

陵越顿时不做声了。

众所周知,整个天墉城只有一棵树,长在剑塔旁边。如果爬上去坐在第二根枝条上——正好可以透过窗户看到百里屠苏的房间。

百里屠苏清楚地看见陵越的耳朵红了。红玉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直接化成剑气一缕躲回古剑里去了。陵越却没有这个本事,只能扭头就走。

百里屠苏跟在他身后唤道:“师兄?师兄——陵越!”

前面落荒而逃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试图找回大师兄的架子:“你方才唤我什么?”

“师兄为什么要偷看我?”

“我才没有偷看!我只不过是坐在树上看了一会儿剑谱。”

“那为什么要跑?”百里屠苏凑上去,飞快地在陵越嘴角边亲了一下,“我就不跑。”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嘴唇,就跟他小时候吃完了自己的桂花糖又盯着陵越的那份一样。

陵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是因为恢复了平静,而是彻底傻了。百里屠苏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下子红了脸,却也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傻站在外面,直到被一阵隐隐约约的碰撞声惊醒。

这番动静是从紫胤房里传来的。两人转过去,才迈开步子,又同时顿住了。紫胤房间的窗上原本映出两个人的身影,接着越靠越近,合成了一个,最后一个都没了。

“我们回——”

剩下的半句话被生生咽了回去,因为紫胤打开门走了出来,衣衫齐整,表情分外僵硬。他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过陵越和百里屠苏身边,就跟没看见他们一样。

待他走远,百里屠苏才收回目光,犹犹豫豫地问道:“师尊——师尊的衣带是不是打结了?”

陵越绷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师弟,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个时候,房门又被打开了,云天河走了出来,伸手抓了抓头发,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跳上剑消失了,整个动作流利地根本看不出他失明。陵越甚至怀疑他曾经往自己站着的方向扫了一眼。

“师弟,我们今天没有来过这里。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陵越重复了一遍。与其说是告诫屠苏,还不如说是说服自己。

那天晚上他们没敢回玄古居,就一起去了陵越的房间。那里离得比较远,而且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不过正因为如此,他们错过了非常精彩的一幕。等他们听到动静赶回剑塔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空明幻虚剑造成的废墟和一头浑身是泥的小野猪。

“为什么紫英会生气呢?”云天河敏捷地躲开朝他冲过去的小野猪,道,“看家护院什么的,野猪也可以啊。三十米外有人来它就会叫,不用的时候也可以烤来吃,比看门狗好用多了。”

“没听说师尊要看门狗啊。”

“哦,就是昨天你们在门口杵了半天之后。他没说,但是我知道他想了。”

正在这时,紫胤出现了。

“差不多到巴东了。你们不是要去找云华夫人么,可以下去了。”

 

陵越和百里屠苏在空中翻滚了小半圈,才意识到自己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踢下了天墉小山头。不过他们的运气着实不错,御剑而下,只见周围山上一片葱茏。峭壁之下,大江九曲奔腾而过。怪石嶙峋,惊涛拍岸,只是这样看着,便觉得天地苍茫,豪气从心而生。

“这便是巫山了,真美。”百里屠苏顺着江水远去的方向眺望,“若是驾一叶扁舟,在江上水流而下,倒也是件快事。”

“你还是先把命保住再想这些有的没的。”陵越推了他一把,而后转身面向山顶主峰,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天墉城执剑长老座下陵越、百里屠苏,求见榣山云华夫人。”

两人身边的一株翠竹忽然无风自动,竹叶沙沙做响,周围的树木也仿佛听到了她的传讯,树叶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连绵不绝。一时间,明明山林中安宁寂静,却好像有千百人在低头私语,交头接耳,将讯息送出很远。

过了好一会儿,树声归于平静,却是没有了下文。

“这——”陵越只好又大声通报了一次,这回却连风声也没有了。

百里屠苏在一边站得无聊,看那丛竹子翠绿可爱,便从怀里摸出一只小木鸟,顺手架在细密的竹枝中间。木色微黄,在绿竹间倒是相映成趣。竹枝上下起伏,木鸟便栩栩如生,好像正在林间跳跃一般。

陵越本来有些不悦,那只木鸟是夙莘送给百里屠苏的,怎可随意摆弄。一句斥责尚未出口,忽然一阵风如刀般削过。周围的树木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树叶猛然作响。那些树木虽是在风中倾斜,却是逆着风弯的。那风着实凛冽肃杀,林中一些小草,几乎要匍匐到地上了。

“日月有幽明,生杀有寒暑,雷霆有出入之期,风雨有动静之常,清气浮乎上而浊气流于下,废兴之数治乱之运。”方才的翠竹边出现了一个身着云锦华裳的女子,双鬟高髻,面若冰霜,“孤便是云华瑶姬。尔等凡人,以何求觐?”

百里屠苏也不多客套,答道:“在下魂魄中尚存榣山神木之灵息,是以请云华夫人帮助融合三魂七魄。”

“昔年火神取榣山之木造琴,三琴之首凤来本是归孤所有。可三把琴都被他私自留了下来。这以后的波折,概与孤无关。”

她转身欲走,目光瞥到那株翠竹,忽然顿住了脚步。

翠绿的竹叶间,百里屠苏放上去的那只小木鸟摇摇晃晃,竟然自己飞到了瑶姬手中。瑶姬将它捧在掌中,微微阖目,冰冷的脸上隐隐露出了一丝怅然。

“原来你们还是——如此,帮个小忙倒也无妨。孤也有些事想要问你们。”她转身示意两人跟来。树木纷纷往两边分开给他们让道,又在他们身后合拢。

与青玉坛那样的洞天福地不同,巫山,就像一个葱绿色的梦,时间长河就在脚下淌过,短短几步,便已走过朝夕日月、春夏秋冬,仿佛回首时就是沧海桑田,年华尽湮。

瑶姬领他们到一个竹亭里坐下,旁边立刻有侍女奉上用竹节杯盛的清茶。金色的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射下来,闪亮的光斑密密地铺了一地,莫名的温暖,好像软到了心坎里。

趁着瑶姬转头吩咐侍女的时候,百里屠苏悄悄碰了陵越一下:“师兄,你看她的袖子,是不是很眼熟?”陵越点点头。那上面的云纹,总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却又记不清楚。

陵越皱起了眉头。这东西真的太过熟悉了,大概就是因为习以为常,才迟迟不能回忆起来。百里屠苏悄悄在桌子底下拉了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里描了一个“紫”字。

是紫胤。

陵越自拜在紫胤真人门下,就主动揽过了端茶送水一应事物,更不必说整理衣物这种琐事。紫胤几件旧衫的护腕上,确有相同的花纹。当时年纪小没往心里去,现在想起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就在这会儿,瑶姬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修长的眉毛轻轻一挑,便是说不出的气势凌人。

“有何不妥?”

“陵越冒昧一问,神女可识得天墉城执剑长老?”

瑶姬扬起脸冷哼一声:“天墉城原本以封印咒术见长,这三百年来忽然剑术大进,执剑长老自然功不可没。”

虽然她说得阴阳怪气,陵越也只能当做是褒奖:“陵越代师尊谢过神女。”

瑶姬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当然该谢。当年他入门之时也不过四五岁,整天缠着师妹要糖吃。若不是孤看得紧,他现在还有牙么?”

陵越猛然想起云天河曾经对他说的,关于紫胤、夙莘和糖的故事,觉得还是默不做声比较合适。屠苏没听过这件事,好奇地问:“原来神女和师尊是旧识?”

他这一问刚出口,陵越便觉不好。果然,瑶姬直接招呼了一招风雪冰天过来。陵越与屠苏当即念动咒术相抗。好在她出招时并没有夹带神力压制,陵越修习的又是土系法术,正好克制了瑶姬的水灵;再加上屠苏在旁边施以火灵辅助,水灵中生出的木灵反而助长了火灵。如此相生相克,接下这一招并不算困难。

瑶姬拂袖撤了术法,神色甚是满意:“紫英倒是教的好徒弟。”

知道算是过关了,陵越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

瑶姬继续被打断的话题,转向屠苏:“孤与你师父岂止是认得。怎么,他没有对你们说过他小时候的事?是了,他那时候也没少干荒唐事,叫他带个师侄最后还——哼,他怎么好意思对你们这些徒儿说。”

说到这里,瑶姬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你们不会也——”

屠苏又一次下意识地往陵越身后躲。先是云天青,现在是瑶姬,这些标准的神仙们让他无所适从,跟女娲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而且,自从他下山结识了晴雪襄铃等人,还从没有这样频繁地寻求别人的保护。

陵越倒没有功夫想这么多。瑶姬闪烁的言辞让他心里一点都不踏实,不久前跟云天青扯淡的痛苦经历也在提醒他速战速决。

最后,他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方式:“弟子与鬼王约定的期限迫在眉睫,还请神女相助,为师弟融合魂魄。”

这话的确有些突兀无礼,瑶姬却不见生气,依旧不慌不忙地说:“这事急不得。”

方才她已经出招试探过二人。陵越主土,屠苏主火,而她自己最擅水灵。以木灵引导融合魂魄,她水灵之力本是最佳,奈何屠苏身上焚寂之火太过炽烈,再被木灵一激,说不好便要反噬水灵,陵越一个土系在旁边只能帮倒忙,到时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若是焚寂反噬,则会形状疯癫,六亲不认,丧心病狂。孤虽身为榣山神主,也扛不住上古凶剑这一下。胜算不足三成,不可为。”

好在瑶姬并没有卖关子的爱好,接着又给出了解决办法:“这样阳炎噬心的情况,孤倒还真见过一次,非天下至寒之物不能制。”

“天下至寒之物?”

“不错。”瑶姬点头,“光寒纪图,鲲鳞,梭罗果,此为一;阴阳紫阙之阴面,此为二;水灵珠与寒月冰魄,此为三。多一件宝物,胜算便多三成,这需得你们自己考量。顺便说一句,这些东西,你们师父大多都曾经手,想来也方便许多。”

事不宜迟,陵越和百里屠苏当即御剑返回天墉。

 

 

【九】

 

两人自觉只跟瑶姬说了几句话,可从巫山出来,才发觉时间早已过了好几天。好在御剑之法瞬息万里,从巴东赶回天墉也花不了多久。不想,途中却又出了变故。

行至半途,陵越忽然发现脚下大朵的白云竟隐隐散发黑气,正是妖魔异变之兆。他与百里屠苏对视一眼,当即决定先派阿翔回去给紫胤报信,自己则逗留当地探查妖物踪迹。

择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山头落下,陵越带着百里屠苏缓步走向城门。城门上“陈州”两字,早已历尽风霜,剥落了颜色。

陈州城里的百姓仿佛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异样,一早起来油盐酱醋,日子同往常一样平静。在云间十分明显的黑气也一下子失去了踪影,自进了城门就再也感觉不到。百里屠苏拧着眉头探查了一会儿,忽然仰头道:“在上面!”

陵越恍然大悟。他们在空中发现的妖气是从半空中散发出来的,而且只是向上蒸腾,同地脉没有关系,落到地面上之后自然探查不到了。

“半空中——会是什么呢?”百里屠苏望着一澄如洗的蓝天白云,“师兄,这妖物好生奇怪。”陵越沉默半晌,只是摇了摇头:“恐怕还不那么简单。我们先在城中探察一番,若阿翔一路顺利,明晚师尊便可到达,到时再做计较。”

正说着,路边有摆茶摊的老人见他们一身道装,便招呼道:“两位道长,看这日头这么大,不如到小老儿这里喝点凉茶吧。”老人利索地给他们摆好桌椅,又端上两碗凉茶。那茶水里面不止茶叶,还放了荷叶、金银花还有一些别的草药,闻着就有一股清香,喝下去半碗,口舌生津,又出了一点汗,身上真的通畅不少。

“小老儿的茶摊可是陈州出了名的呢。”老人得意地说,“我这茶摊在这里摆了好几十年了,不要说来来往往的商客,就是本地人也常来坐坐。”

“哎,今年这是怎么了,这么热。往年可不是这样的。”擦了一把汗,健谈的老人嘴里不停地与坐着歇脚的客人闲扯。

“可不是么,”有商人接口,“我看邻城都没有这么热,土地爷这是发哪门子——”他话才说到一半,旁边就有好些当地人急忙打断他,朝天虚拜两下:“可不能得罪了土地爷。”见那众人面露不解,便解释道:“我们陈州可不一般,千年古城,土地爷神通着呢。”

那人见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过来,更是来了劲,继续说道:“我们陈州,三皇五帝的年代就有了。那时候,伏羲大神还住在人间,宫殿便造在陈州。”

“瞎吹吧你,陈州哪有什么宫殿?”有人哄笑。

“这可不是瞎说的。”那摆茶摊的老头也插口说,“那都是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了。伏羲大神还住在人间的时候,住所便建造在陈州。后来大神们登天而去,那宫殿便封了起来再不用了。不过说起来,那可是神迹,哪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看见的?”

众人议论了一阵,也就转了话题,并没有注意到方才还听得入神的两个道士悄悄放下铜钱离开了。

 

“师兄,刚才那人说的可是真的?”百里屠苏攥紧了剑柄,“若是真有上古神迹,倒是很有可能藏于空中。”

 “陈州——神迹——”陵越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然紧缩,“封神陵?”

“封神陵?”百里屠苏惊讶地重复了一遍,瞬间将线索联系了起来,天帝伏羲——上古神迹——半空的妖气,“封神陵——封神——师兄,既然是伏羲在人间的住所,为什么要叫封神陵?那里面是不是真的封着什么,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陵越先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无论如何,还是先去一探。”两人招出佩剑在云间穿行,不多时便发现了隐藏在空中的巨大阵法。

原本以为会有众多天兵驻守的封神陵,眼下竟然死气沉沉,只剩下诡异的黑色烟气四处盘旋环绕,像触手一般舞动,说不出的恶心压抑。整个法阵看上去竟是荒废已久,两个人甚至没有费力去解开入口,而是随便寻了个因为缺乏维护导致的空洞,轻轻松松就钻了进去。

法阵内部更是黑气重重,破败不堪。还没有等陵越辨明方向,便有一道劲风袭来,两人当即念动剑诀。那妖物似乎不堪一击,没过几招就被斩于剑下。

“只有这种程度?”百里屠苏甩了一个剑花,挑眉向陵越道:“师兄,这未免也太——”陵越反手刺死一只朝他背后扑来的蜃:“先别得意的太早。”百里屠苏还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就变成了一声惊呼,原来他们先前杀死的那只碧玉蝎的尸体竟然已经消失不见。就在这功夫,还串在陵越剑尖的妖兽尸体也化为黑气,汇入了盘旋在空中的大股黑气中。

百里屠苏不安地动了一下脚步:“师兄,我觉得不对劲。”

情况确实很不对劲。蜃、碧玉蝎这些由精怪修成的妖物,死后绝不可能就这样分解得一丝不剩。“我曾经听师尊提到过封神陵。听他的意思,里面当有许多厉害的机关阵法,还有众多神将圣兽守护。如今,当真是沧海桑田。”

更何况,他们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被成百上千不同品种的妖物包围了,远处还有更多黑压压的影子,像潮水一般涌过来。这阵势,就像是两粒米被丢进了饥饿的鱼群里。

两人并肩而立。陵越举起佩剑,剑身冰凉的寒光中反射出他的眼睛,百里屠苏的眼睛,还有身后妖物眼中森森的绿光。百里屠苏偏偏头,也依样横剑——只不过焚寂它暗沉沉的不反光。

陵越微微挑了嘴角,放心地侧身将后背交给屠苏,长剑向右平带,剑尖直指妖物:“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又越章。何神不伏,何鬼敢当。太虚剑,杀。”

炫目的剑影立刻直刺为首的妖兽,继而化整为零,细碎的剑光飞闪,触及的鬼怪应声而倒。越来越多的妖物涌上前来,百里屠苏长啸一声,剑气四溢,又一次感到了战意由心底而生。不过和上次在天墉城不同,这次两人并肩作战,不仅多了几分默契,更有了一些互为依靠的意思。从前,陵越指挥,百里屠苏服从;而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只拥有彼此。

这个认知让百里屠苏瞬间兴奋起来,他几乎能感觉到埋藏在心底的火焰顺着血脉烧到四肢直至剑尖,炽烈得仿佛要点燃周身的一切。

“玄天炽炎!”大面积的火海从剑下蔓延开去,吞噬了数不清的魑魅魍魉,百里屠苏还在得意,却被陵越抓住了手腕。总是在善后的大师兄无奈地补了一剑,刺死了一只玄武幻灵——它似乎因为百里屠苏的纵火而精神百倍。

妖物越聚越多,这样耗下去终究是不行的。陵越抬头辨了方向,迅速画了法阵召出一只武罗,两人便找了个机会从战团中抽身而出直奔到封神陵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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