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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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五·青龙·章一】

 

司马懿低着头，直直地瞪着眼前的水面。

水波浮动，青黑的影子一闪而过。

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又匆忙上前了两步，俯下身去。那水中的影子仿佛是觉察到他的犹疑，故意往水面上蹿，复又沉入水底。

鳞爪分明，胡须根根看得清楚。

是龙。一条青色的龙。

司马懿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守在帐外的亲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隔着门帘问了一声。司马懿回了声安好，摸摸胸口，犹在气喘不平。

 

太和七年，正月甲申。

有人报说摩陂井中得见青龙，上达天听。司马懿知道这件事情，却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民间邀宠的戏码。

以前也常有类似的事，彩雉、灵龟、麒麟，不过有胆说是龙的，倒还是第一次。毕竟龙属天家，万一弄巧成拙，让皇帝以为此地有人要造反，可是大大的不妙。所幸这一次，皇帝大喜，二月便携群臣前往观龙，吟诗作赋，以为祥瑞。

“大将军要不要也去看看？”有幕僚小心翼翼地建议道，“既然群臣附会，大人独行于外，难免招致不满。”

司马懿只是懒洋洋地摆手，拒绝了这个提议。

“你以为龙是那么容易见的？”他笑道，“他们是在哪里见到的那青龙？摩陂的井中？区区一野村，也配真龙下降吗，还真是有趣至极。”

他这话不无嘲讽，众人也就不再多提此事。前线战场上的人，都是挣实打实的军功，青龙之事，听过也就罢了，没有人太在意。也就是这几年，战乱稍歇，百姓生活好了些，这些祥瑞之说就遍地开花。不过皇帝想要借此弘扬国威，招抚百姓，也是明智之举。

只是，司马懿从未料到自己居然会梦见青龙。

 

就在那一汪黑漆漆的深水中，深青色的鳞片流畅地滑过，一双竖瞳微眯，像是在讥讽他白日里的出言不逊。

“你是谁？”司马懿问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使用“你”“谁”这样的字眼来称呼对方，冥冥梦境中，他就这样问出了口，并且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他认识它。

场景飞快地后退，那一眼井水飞快地缩小，露出了世界全貌——那其实是一颗漆黑的瞳孔，一个人的瞳孔。

司马懿看到了完整的眼睛，五官也渐渐显露。最后，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梦境戛然而止。他惊醒了过来。

 

“也许我们真的该去摩陂看看？”司马懿对司马师说。他的儿子想了一会儿，也同意先派亲信回都城打探一下情况。正如幕僚所说，如果皇帝有意推崇此事，他们不给皇帝面子，总归是不好。

就在这个时候，又传来了消息，皇帝在摩陂亲见龙神，欣喜之下干脆改元青龙，另大张旗鼓地封爵免税，百姓无不拜服称颂。

“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青龙吗？”司马懿将信将疑地说，觉得这事已经开始脱离他的预料，“以前也没闹过这么大阵仗。”

“最近战事平缓，无需父亲日日坐镇。不如父亲请旨前往观之，亲见陛下一面也好。”司马师道，“我们久离洛阳，难免疏漏消息。”

“就按你说的办。”司马懿道。

 

他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晚春，宫人都已经换了轻薄的衣裙。皇帝正在书房，司马懿请人通报，自己就先站在阶下等候。

书房外面的庭院里有些花草和几架紫藤，深紫色的花簇开得正好，还是当年先帝在的时候叫人种的。司马懿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几分恍惚，大概是岁月如流水逝者如斯夫的意思。

前去通报的人很快回来，请他进去。皇帝坐在书案后面，已经搁下了笔，请司马懿坐下说话。他面容酷似先帝，不过因为生母貌美，五官线条更显柔和。

“仲达来了。”皇帝笑着说，“先前母后还说，仲达先生最不屑这些东西，不会想要去观看呢。”

“陛下说笑了。”司马懿欠了欠身，“臣也是个俗人。”

“这倒让我想起黄初三年的事情了。”皇帝说，“那时候有人在邺县西边的漳水中见到一条黄龙，诸位叔叔和大臣们皆上书先皇赞颂此事，唯有先生似乎无动于衷。”

司马懿笑了起来：“当年的事其实是臣一手操办——时隔十年有余，说给陛下也无妨。”

这件事，归根究底可以算到东汉熹平五年的时候。其年曾有人见到黄龙在谯县出现，太史令便断言五十年内必有王者从此地而兴。到了黄初年间文皇帝受禅，算起来正好四十余年，旧事重提，黄龙复现，正是皇帝顺应天命的祥瑞之兆。

之前献帝禅让，魏王三辞四请时，也引经据典拿黄龙之事做过文章。这里面的把戏，司马懿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过去的旧事听起来总是很有意思，皇帝看起来很高兴，忍不住又问道：“黄初年间出现的是黄龙，如今见到的却是青龙，这里面又有什么说法吗？”

司马懿略一沉吟，恭敬地答道：“黄龙是先帝，青龙是陛下。陛下当政至今，政通人和，青龙现世，也是天命所归。”

“我在去摩陂前几日，也曾梦到青龙入水。”皇帝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又说道，“后来去摩陂观井，场景一如梦中所示，果然十分奇妙。仲达此去，也定会感叹的。”

 

司马懿从宫中出来，坐上回府的车马，脸色却逐渐阴沉。他留在洛阳的妻妾前来迎他，也未得到几分好脸色。

等到挥退了侍候，只剩夫妻二人对坐，张春华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有什么不妥吗？”

“龙入水井，何异于被困浅滩，必将遭人羞辱，哪里是什么祥瑞之兆。”司马懿皱眉，厉声道，“青龙主恶，邪气更胜。只怕陛下——”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张春华愕然无语，好一会儿才道：“这才安生了几年，又闹出这些事情来。”她想了想又道：“那明日，你还去摩陂吗？”

“去，自然要去。”司马懿干脆地说。他心念一动，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回洛阳前做的那个梦。

“我倒要看看，他们见到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