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临安

紫胤领他们去了青鸾峰的剑冢。他离开天墉城后，便常年在此隐居，临时安顿一下几个晚辈，也方便得很。

几人坐了下来，自然而然提起了在昆仑宫的状况。红玉先开口道：“那些人都已经变成了焦冥——遇光则散，至夜则化为人形。他们的魂魄，都已经不在了。”

“我担心的倒不是焦冥。普天之大，有知道焦冥这东西的人也不少。”方平沉吟片刻后说，“我一直在想，他们的魂魄去了何处，又是什么东西，能顷刻之间取走这么多人的魂魄。”

“不错。”紫胤微微颔首，“这些人的魂魄，皆没有进入轮回。他们就好像凭空消失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屠苏好似想起了什么，接口道：“是玉横。”

众人都略带惊讶地看向他，他想了一想，继续说道：“焦冥只能维持躯体被侵蚀时的模样。我看那些人，不像是经过打斗，应该是在无意识的状况下，甚至有可能是自愿的，被吸走了魂魄。”

他自己的魂魄曾经在玉横中被封数年才得以重生，其中的痛苦折磨令他根本不愿意回想。刚才在昆仑宫，虽未亲眼见到是否藏有玉横，但他的魂魄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熟悉到可怕的波动，伴随而来的不祥记忆让他三魂震动，也正是因为如此，眉间陵越点下的朱砂印被触动，引起了紫胤的注意。

“我想他们的魂魄是被玉横吸走了，可是，是谁做的，为何要这么做，却还没有头绪。”屠苏说。

“既然如此，我会再想办法探查。”紫胤轻弹指尖，传了几道符出去。屠苏本以为说完昆仑宫的事，他就会再问陵越和屠苏两个人的事情。没想到紫胤竟然就摆出一副到此为止的架势，轻轻松松就放过了他们，叫红玉带他们去收拾房间休息。

方平在家的时候作息固定，到了这个点，自己回屋打坐片刻，很快就熄灯休息了。襄铃住在红玉那里，两个姑娘也不知道聊起了什么，叽叽喳喳的。屠苏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心绪烦乱，干脆抓上剑，到后山的小温泉去。这口泉眼是红玉告诉他的，水温不热，正适合现在的天气。附近的石面都被处理过，打磨得既不硌脚，也不会让人滑倒。

这天月色很好，还能看见不少星星。屠苏把剑放在一边凸起的石台上，慢慢吞吞地解自己的衣带。果然如他所愿，清风一拂，陵越幻出身形坐在一边。

屠苏别过脸，匆匆忙忙剥下自己身上剩下的衣物，扑通一声跳到了水里。水花乱七八糟溅了出来，透过陵越的身影，把整片地都弄得湿漉漉的。

“怎么啦，”陵越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说什么？”屠苏钻出水面，深呼一口气，左右晃着脑袋甩掉眼睛上的水，就像一只小动物。

陵越笑了起来：“出来洗澡就洗澡，还要带上剑，这不是摆明了有话要同我说么？”

屠苏在池子里游了两圈，又回到岸边。这个池子中间深，周围浅。他这样直着身子跪坐在岸边，水面堪堪没过小腹。陵越扫了一眼，轻咳一声，转开了眼睛。

“师兄不是一向懂得我在想什么吗？”屠苏道，“猜中了开头，再来猜一猜结尾？”

“我——”陵越只觉得他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师弟了。屠苏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水里，还有水珠就顺着他光裸的胸口往下淌。

“师尊怎么看出你的？”陵越许久未开口，屠苏又问道。

这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陵越一五一十地把之前同紫胤会面的事讲了一遍，又道：“仔细琢磨起来，修成剑灵也未必不好。总有办法能够保留我的记忆，这样你没事，我们也能在一起。”

他伸手想帮屠苏把沾湿的刘海别到后面去，刚探出身子就想起自己现在的状况，笑了笑又缩了回来。

“你觉得呢？”

“我？”不知为何，屠苏却显得不大高兴，“师兄修成剑灵，然后呢？”

“然后？”陵越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这几十年我们是在一起了，后来呢？”屠苏大声问道，“师兄，总有一天我会死。然后呢，你怎么办？”

陵越一时也无法作答。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只是不愿意去想。屠苏会转世投胎，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去等转世后的屠苏。

——就如同桃花乡的小屠苏，那就是另一段人生，另一个故事。而那个故事，已经不属于陵越，甚至也不属于百里屠苏。

“我要是死了，地府中投胎转世。可是修成剑灵的师兄，要怎么办呢。”屠苏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这样。”

“我想要一个同我一起仗剑天涯，一起变老，看得见，摸得着的师兄。”

“——也别再等我了，师兄，我舍不得。”

陵越还没等他的好师弟说完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就已经重新回到剑中，打定主意天打雷劈也不出来了。可是他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屠苏动静，心里难免担心。

他的魂魄俱在屠苏身上，虽然不能知道屠苏在想什么，但是总有些模糊的感情传递过来。他等着屠苏泡够了回屋的这段时间，只觉得屠苏那头一片嘈杂，什么也感受不到，只留下越来越快的心跳，上升的体温和慢慢急促起来的呼吸。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担忧终于盖过了一切，陵越忍不住现身问道。只见屠苏伏在池岸边，露在水面上的肌肤都已经泛起了一层薄粉色。

听到陵越的声音，屠苏微微抬起头，不过看起来并没有陵越所担心的不适。他低低地喘了一声，慢慢向陵越抬起一只手，仿佛是一个邀请的姿势，另一只手依然垂在水下。

水面轻轻晃动，微小的涟漪荡漾不绝，一瞬间，哪怕是最小的水滴声也被放大了数百倍灌进耳朵里。陵越看着他雾气迷蒙的眼睛，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缓步靠近。直到此刻，他终于意识到百里屠苏刚才在做什么。那只一直藏在水下的手，还在不停地抚慰着少年腿间依然精神着的部分。

屠苏向他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他想抬手去握，可是虚影和实体终究还是重叠在一起，最后错过了。陵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半跪在池边，将手掌覆在小师弟的脸上，就好像他正在摸对方一样。

屠苏的身体轻微地颤了一下，不知道是汗水，温泉水，抑或是泪水，混合着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