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临安

【幕十七·狼顾·章二】

皇帝喜爱田猎，底下人投其所好，在城郊山林圈地，豢养了好些鹿、狐等动物，趁皇帝闲暇请驾。

这一回适逢年节，场面搞得特别大。不光重臣武将同行，皇子和世家子也纷纷随驾，以展示骑射技艺。

天不亮，贵人们的车架便一路浩浩荡荡出了城。到了猎场，曹丕挥手令众人散开，自己纵马挽弓往林子里去。司马懿带着护卫骑马跟在后面，差不多落后了三个马身。跑了一段，曹丕叫侍卫退后，单留下司马懿，叫他跟上来，与自己并辔前行。

只剩下两个人，说话做事都无需再避忌。曹丕松了缰绳，让坐骑慢慢往前走着，一边对司马懿说：“这次我叫元仲他们都来，可不光是为了考校骑射。”

“那就是为了东宫了？”司马懿直白地问道，没有一点要避讳的意思，“不过在臣看来，骑射固然重要，于东宫却没什么用处。”

曹丕愣了一下，失笑道：“仲达还是这样刻薄。”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曹丕不喜欢看他板着脸的样子，尤其讨厌他这幅鼻孔出气的冷淡模样，哼了一声，偏过头不去看他，故意说道：“还是该让你去做太傅，谁受得了你这幅样子，就算是合格了。”

司马懿表情严肃的时候会让人觉得面相阴沉。这事被先主公说过几回，早就被当做轶闻传开，但有时还是会吓到不熟悉的人。他也不是没有试过调整，直到有一天司马昭苦着脸来跟他说，他那幅要笑不笑的表情特别可怕，还不如板着脸让人安心——这话传到曹丕耳朵里，更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那几日，曹丕看着他的脸都会无缘无故地笑起来。

这会儿曹丕旧病复发，又同他开玩笑，司马懿也就配合地笑了起来。他一笑，脸色顿时柔和了很多：“那子桓也太看得我了。”

他们信马由缰地走了一段，曹丕忽然一收马缰，反手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缓缓拉开了弓，却久久没有射出去。

司马懿好奇地往灌木后面望，起先什么也没看到。不过很快，他听到细碎的噼啪声，好像是纤细的蹄子踩在落叶断枝上。

——然后他看见了它。

那是一头巨大的公鹿。它隐藏在树影里，光滑的毛皮，修长的四肢，鹿角交错的枝桠上挂着霜。

它慢慢地走了一步，重新站定。日光在霜露上折射出彩虹，轻巧地挂在鹿角的末端。

时间好像静止了，直到那美丽的动物再次消失在树林深处。司马懿抚了抚胸口，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一直屏气不敢呼吸。

曹丕缓缓卸了弓弦上的力，慢慢地说：“我曾经梦到过这里。”

“我梦见我们站在这里，就如同今天一般。”他轻轻地说，仿佛吐气声再大一点，就会从那一片梦境中醒来，“它在森林里跳跃，脚步那么轻盈，不似凡间生灵。”

“后来呢？”司马懿问道。

“我们是去打猎的，就如同今天一样。”曹丕看了他一眼，“我搭上箭，还没来得及射出，它就消失在了我眼前。”

司马懿吃不准他的主君到底是在庆幸雄鹿逃生，还是在惋惜自己的猎物逃脱。不过曹丕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然后我看见了你。”他说。

司马懿闻言一愣，不知道这故事居然还跟自己有关系。

“你就站在那树丛的阴影里，它消失的地方——当我叫出你的名字的时候，你就朝我走过来。”

“我忽然就觉得很安心。”曹丕微微笑起来，“因为我知道，每次我叫你的时候，你总是会答应。”

曹丕平常说话素来七拐八弯的，一下子说出这么直白的称赞来，倒叫司马懿吓了一跳。他想要拍拍对方的手，可是这会儿两个人都在马上，也只能作罢。曹丕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又笑了笑，自己换了个话题：“去看看小孩子们都在做什么吧。”

两人拨转马头，等后面的侍卫跟上来，一起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去。

年轻人爱热闹，带着各自的侍卫，呼朋唤友， 咋咋呼呼地聚在一起。看到皇帝过来，也没有在宫中的拘谨，纷纷迎上来展示自己的猎物，更有人已经让侍候人在旁边将猎物收拾好，架起柴火烤得吱吱冒油。

几位皇子都希望借此获得皇帝的喜爱，更是早早将自己最得意的猎物准备好，进献给父亲。不过到底是小孩子，哪怕是耍心眼，也能叫人一眼看穿——其中，有的人为了展示勇武，猎物都是些豺狼猛兽，有的人则小心谨慎，进献了华美完整的猎物毛皮。也有一个少年人，手边没有什么猎物，怀里却抱着一只小鹿。那小东西看上去没有受伤，团在他胸口瑟瑟发抖。

曹丕的目光扫过他，抿了抿嘴，看上去不是很高兴，径自将马缰扔给侍卫，自己走到营帐里面去了。

“怎么，不问问他吗？”司马懿笑着追进去。

“问什么？”曹丕反问道，“他那一肚子苦水不就是等着我去问吗？我偏不，憋死他。”

皇长子今天为何做出这幅姿态，大家都心知肚明，多半为的是他生母的事情。这个孩子无论是相貌和性情，都与皇帝十分相似。可就是这些相似，让皇帝更加讨厌见到他。

司马懿没有劝他。有很多时候他觉得曹丕太过感情用事，但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不打算掺和。可惜皇帝本人却没有这个自觉，他很自然地就提起了司马家的几个小孩子作对比，意图把战火烧到臣子家里，用心阴险，十分可恶。

所幸他的臣子头脑灵活，取来了一盘新烤好的鹿肉，用手指搓开盐沫洒在上面，填满了主君的嘴和他的脑子。然而沉湎于口腹之欲的主君意料之内的吃撑了自己，开始懒洋洋地在帐里转圈消食。坏心眼的臣属却拒绝了帮他揉肚子的工作，自顾自走出了营帐。

皇长子就坐在不远处，看到司马懿走过来，站起来向他行了礼。乳鹿蜷缩在他脚边的草窝里，楚楚可怜，不过因为得到了妥善地照顾，看上去已经不太害怕了。

“陛下不喜欢你这样，你明明知道的。”司马懿说。

“如果不说出来，他是不会自己想起来的。”小孩子又坐了回去，“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司马懿顿了顿。他知道曹丕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孩子——他说话就像刀子一样戳人，不留情面。想到这里，司马懿又有点想笑。曹丕自己非常喜欢刻薄别人，却不允许别人说话刻薄他自己。

司马懿自己闷着笑了一会儿，才想起皇长子还坐在旁边。小孩子仰头看着他：“先生在笑什么？”

他连忙轻咳了几声掩饰：“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可不会替你传话。”

皇子抿了抿嘴：“先魏王还曾经说过，先生一定会掺和父皇的家事，看来也不尽然。”

司马懿瞪了他一眼，觉着这小孩确实讨厌，需要找个严厉刻板的太傅好好治一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