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临安

【司马丕】露陌刀

又名：黄初八年正月雨

 

 

曹丕不见了，司马懿忽然发现。

他们还约好要一起去看葡萄园的，可是曹丕就这样不见了，嘉福殿里空无一人，花园里也一点儿影子都找不到。

——那可是皇帝陛下，怎么能就这样甩手不干呢。

司马懿匆匆跑出门，把所有有可能见到曹丕的人都揪出来一一问话，脸上的表情凶恶地像是孙刘联军打进了许昌。

 

“陛下不在我这里。”甄妃含含糊糊地说。她正在后花园的亭子里跳舞，飞扬的轻纱挡住了她的脸，“司马大人不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吗，怎么来问我呢？”

“我只是他的臣子，你却是他的家人。”司马懿有点不耐烦地追问道，“就算他不在你这里，你也该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吧。”

甄姬轻轻地笑起来。她其实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笑起来的时候总能令四周光华失色，但不知为何，声音听起来总是很模糊，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说，她昨天还见过曹丕。

“陛下本来是在我这里的，但是他忽然想去看看睿儿，就过去了。”

话音未落，司马懿已经扭头走了。

 

挑开帘子的一瞬间，司马懿还以为曹丕就坐在案边。但是直到那人抬起头来，才发现其实是曹睿。

曹睿正在看一卷书，坐得很端正，全身都裹在厚重而严实的衣服里。

“仲达来了。”他看到司马懿过来，放下手里的书，微微点了一下头。

司马懿走到近前，才发觉曹睿今天又穿了一身女子装束，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宫人那里弄来的。他咳了一声，还没有开口，曹睿就笑了一笑，说道：“仲达先生又要说我了——这是郭娘娘年轻时的衣服，据说父皇很喜欢呢。”

郭女王毕竟是皇后，曹睿穿一下她的衣服倒也不算失了身份。因为曹睿的最后一句话，司马懿多看了那套衣服一眼，果然有些眼熟。

倒不是说司马懿见过它，而是曹丕有一件同样花纹的，不仅自己穿，他还送了司马懿一件。

——如果说，有一天在吴质陈群朱铄府上都看到差不多的衣服，司马懿也不会太惊讶的。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赶快找到人才是关键。

“陛下在殿下这里吗？”

“父皇不在这里。”曹睿低下头，重新拿起了书卷，“我最后一次看见父皇还是在三天前——你不是也在吗？”

曹睿指的应该是三天前的那次议事，司马懿想了一想，那天他们讨论了两本折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可是甄夫人说——”

“啊，母妃这么说？”曹睿轻轻地问道。他其实长得很像曹丕，同时却又继承了母亲柔美纤细的五官。司马懿曾经想，若是曹丕身为女子，大概就会是曹睿这般长相。

司马懿还想问些什么，但是旁边的伺候人已经将帘子重新放了下来，把司马懿隔在外面。

“父皇不在我这里，抚军大将军。”曹睿恍恍惚惚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来，“父皇政务繁忙，许是议事去了。去尚书府上问问吧。”

 

可是司马懿在陈群府上也没有找到曹丕。

陈群说，自他上一次面见陛下，已经过了一旬了。

“我们都很忙，仲达你应该了解。”尚书大人捋着袖子奋笔疾书，头也不抬，“找子桓——来我这里还不如上你自己家找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司马懿有点不高兴，“找不到陛下，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我已经没有好果子吃了。”陈群顿了一顿笔，“没看见我要替你们批的文书已经堆成山了么？仲达行行好，要么坐下来帮我干活，要么就右转出门去把子桓找回来——如果他确实不见了的话。”

 

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

司马懿出门跳上马车，还是决定按照陈群的建议回家看看。

正巧，张春华和司马师、司马昭都在。

听说曹丕失踪了，张春华撇撇嘴，什么都没有说就拂袖走开了。倒是司马昭有些好奇的样子，问道：“怎么，连父亲也找不到陛下了么？”

司马师悄悄地掐了弟弟一下让他闭嘴，脸上的表情有点怪怪的。

“陛下怎么会我们家里，”他说，“就算陛下来了，又怎么会不让父亲知道呢。”

“这可难说。”司马昭傻乎乎地开口，“陛下一向喜欢——呃——”他忽然察觉到司马师刀子一样直戳过来的视线，匆忙闭了嘴。

不过司马懿也没有在仔细听：“你们说，他会去哪里呢？”

 

司马师说，他最后一次见到曹丕是一个月前。

他和司马昭并没有正式的职务在身，算不得天子近臣，只不过沾了司马懿的光，勉强还能入皇帝陛下的眼。但是一个月前的那天，曹丕在后殿单独见了司马师司马昭两兄弟。

“他找你们去做什么？”司马懿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有些怀疑地问道。

“没什么。”司马师答道，“略略谈了些剑法上的见解。”

司马懿有点将信将疑，不过也没再深究。这个理由虽然听起来扯，但是联系上曹丕这个人，倒还是说得过去。

“然后呢？没别的了？”

“没了。”司马师说。

司马昭偷偷瞄了他的大哥一眼。其实曹丕还跟他们讲了很多别的话，包括关于司马懿的一些事情，但是他也不会傻到真的说出来。

司马懿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走回书房，有点心烦意乱。

算起来，他找不到曹丕也不过大半天。可就这一点时间，已经让他开始觉得不安。这个世界太大，少了一个人陪在身边，仿佛就过不下去了。

 

过了没多久，伏夫人来找他。

“你知道子桓在哪儿么？”司马懿刚问出口，自己也觉得好笑。大概是真的上了心，有点走投无路的味道了。

果然，伏夫人怯怯地一笑，道：“郎君怎么来问我呢？妾如何能得见天颜。”

 

她其实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司马亮来的。

前些日子，司马亮看到二哥手中有一把精巧的小剑，便想要来看看。谁知却被司马昭无端训斥了一通。小孩子发倔，本来只是想摸摸，图个新鲜，这下就变成了一定要把东西要到手。事情弄得有点大，最后捅到了当家主母张春华那里，就变得很尴尬。

嫡庶毕竟有别，伏夫人有点担心。不过仗着自己儿子年幼，想先到司马懿这里吹吹风，只要司马懿说一句小孩子玩闹不必在意，这件事情就这样揭过去了。

司马懿懒得管这种事。不过后院的火都已经烧到了自己面前，干脆就让司马昭把东西拿过来，谁都别想要。

哪知道一盆水下去，火反而烧得更旺了。

张春华皱着眉头，大约是觉得削了面子。司马昭固然是不高兴的，但是那个愁眉苦脸的样子未免也太过了。就连司马师也一副为难至极的样子，仿佛那把小剑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司马懿忽然有点不知道自己刚才往火里浇的到底是火是油。

 

最后东西还是给拿了上来。

其实刚看到剑鞘，司马懿就觉得有点不妙。等把小剑握到手中，他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他毫不留情地把伏夫人母子赶了出去，转向司马昭。

“哪儿来的？”

司马昭梗着脖子不说话。司马师又皱起了眉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哪儿来的？”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已经有点重了。

司马师和司马昭对视了一眼，跪在了地上，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那柄小剑打造得很精巧，与其说是剑，还不如说是给女孩子防身用的匕首。剑柄和剑鞘上都有很细密的龙纹。真是眼熟的可以。

那是曹丕最喜爱的东西之一。

 

魏太子好击剑，尝命彼国工，以为宝器。据说，他曾造百辟宝剑，出炉之时，灵物仿佛，飞鸟翔舞。又作露陌刀，其中之一即名龙鳞。

司马懿猛然抽出匕首，狠狠向旁边斩下。案角轻轻松松地就被切了下来，落地之时，已经化为齑粉。

不知为何，这个场景看起来格外的熟悉。

司马懿飞快地走出门。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猎物，只差一步，就会踩进猎人下的套。

 

第二天，司马懿再度进宫求见。这回，他终于找到了他的皇帝陛下。

曹丕和甄妃都在亭子里。曹丕侧身半躺着，把头枕在甄姬的大腿上，让她梳发。亭子四周悬了一些纱幔，随风扬起来，就缠绵地拂到散了一地的青丝上，说不出的缱绻和旖旎。

司马懿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手一扬，龙鳞无声地划过纱幔，无情地除掉最后一点阻挡视线的障碍。纱料轻软透明，连落地的过程都飘忽而缓慢，仿佛是梦中的场景。

左近的花树摇曳，花瓣也漫天飞舞，有一点花瓣就落到躺着的那个人额角。他微微抬起下巴，转向司马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点点笑，忽然带了那么一丝情色的味道。

 

“司马仲达又来了。”甄妃诡异地笑了起来，把曹丕从腿上挪开，站起来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曹丕依然躺在那里，招呼司马懿过来坐下，然后很自然地就靠到了司马懿的腿上。

“仲达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司马懿闭上眼睛。手在袖中攥紧，几乎已经开始颤抖。露陌刀鞘上的龙鳞硌着他的掌心。他忽然想起来，甄妃在黄初二年就已经去世了。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然后，然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陛下又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啊，你又想起来了。”曹丕冰凉的手指从司马懿的眼角划过，脸上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

“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呀。”曹丕轻轻地说，手顺着脸颊的弧度滑落，带着一点点无奈，“全都——忘掉，不好吗。”

他慢慢地坐起来，把司马懿搂到怀里，让他的脸贴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到衣襟在一点点被濡湿。

司马懿感到凉凉的手指从太阳穴上拂过，缓解了脑内一阵一阵的钝痛。他感到昏昏欲睡，本能地伸手抓住曹丕的手指，拼命克制着自己。刚刚找回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退下去，最终消失在不知名的黑处。

一切又归于平静。

 

司马懿睡着了，曹丕正搂着他。

四周的场景飞快地幻化。曹丕轻拈指尖，让它定格在某一刻。

“这次是因为那把匕首吗？不过，我不会再有疏忽的。”曹丕把龙鳞从司马懿袖中取出来，在掌中把玩着，忽然笑了起来，“忘记吧，我的仲达。我已经——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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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梨花细雨，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他最喜欢的那张案几不知道为什么缺了一个角。“凶器”就堂而皇之地放在案上，是一把精巧的小剑。

与其说是剑，还不如说是给女孩子防身用的匕首，剑柄和剑鞘上都有很细密的龙纹。可司马懿扫了它一眼，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东西。

 

伺候人捧了朝服进来，告诉他皇帝陛下召见。

今天皇帝陛下要——皇帝——皇帝——

司马懿晃了晃头，脑海中浮现出曹睿的面容，终于松了一口气。果然是年纪大了么，记性坏成这样，险些连陛下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他走出门，穿过回廊，走了一半，却忽然顿住了步子。

“过来，我看见你了。”

旁边的老旧尘封的雕花木门一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个黑衣青年带着一点点不可置信的表情，犹犹豫豫地迈步出来。

“子桓，过来。”司马懿重复道。曹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向他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衣摆因为根本不存在的风轻轻地飘了起来，恍若谪仙。庭中还下着小雨，他的身上却没有沾到一滴水。

司马懿拥住他的肩膀，闭上眼睛，淡淡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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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这样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曹丕懒洋洋地枕着司马懿的大腿，“说吧，这次又是哪里出错了。”

“你没有出错。”司马懿一下一下帮他梳着头发。窗外还下着微雨，打落了一地梨花。

如果忘记了你，那我的生命里还有什么呢？

失去了你，我也就——不存在了吧。

 

首发于 201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