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临安

【双飞·章三】

 

“我遇见了一个人。”

这样简短的一句话，系在信鸽腿上送了出去，摆明了是故意要引人好奇。

对方很是上道，立刻回了信，却也是半推半就，含含糊糊的半句。

“是吗？”

他既没有问是谁，也没有问司马懿是否喜欢这个人。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似有实无，隔靴搔痒，把司马懿的一肚子话都给憋了回去，着实讨厌。

司马懿瞪着那两个字，几次提笔想要回话，又想不好该说什么，又放下了。耽搁了好几日，才又放了信鸽过去。

“你好像一点都不好奇？”

“我对很多事情好奇——对真相有兴趣，就更要谨慎地对待它们的传播。”

司马懿读着回信，仿佛看到那个人坏笑的神态，尽管他们还未曾谋面。他很想就此吊住那个人的胃口，可最终，还是自己倾诉的欲望占了上风。

 

我想告诉你，我遇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这个人很厉害，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就这么说吧，和你一样聪明，涉猎很广。

在一起的时候，哪怕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也能感觉到很安心，就好像清朗的月夜，朦胧的云彩间，微风在絮絮低语——整个世界都因此而变得温柔。

我喜欢这个人。

 

信鸽带走了信，却久久没有回音，久到司马懿怀疑他的笔友是否不喜欢这个话题。不过终于，他还是得到了答复。

“看看你的比喻，”他回复道，“你还是那个不擅长作诗的人吗？”

“或许是爱让人改变。”

和往常不一样，那个人似乎在犹豫，落笔时，字迹都带着一种不确定。

“你确定这是爱吗。”这句话忽然变得潦草起来，而下一行又重新变得工整，“你懂得吗？”

“我不知道。”司马懿喃喃地说，“但是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在跳动。”

就在我想起他的眼睛的瞬间，我的心脏比平时跳快了一下——也可能是漏跳了一拍，我无暇顾及这个。

我爱这个人。

 

司马懿转天去见魏王二公子的时候，忽然想起他昨日刚送出的信。

他走神了，目光从桌上的文书扫到竹帘的篾片上，最后定格在对方袖口的回纹花样。露出袖口的半截手腕略显文弱，但是从上面匀称的肌肉和虎口的茧子不难看出这个人其实很擅长使剑。曹丕说了些什么，手腕动了动，袖子又往上面滑了半寸，露出来一串佛珠。一百零八颗红心菩提子，松松垮垮地在腕上绕了五六圈，中间串了一粒血砗磲和几枚檀木珠，一条九乘金刚结。正红的颜色衬在手腕上，特别有意思。

“怎么了？”曹丕终于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的目光。

“没什么。”司马懿恍然回神，带着歉意摇了摇头，想了一想还是问道，“以前没见你带这个？”

辟邪啊，曹丕笑了笑，忽然拉住司马懿的手，捉着他的手腕来回察看。

“我很久以前就同你说过，这府中有时会有些奇怪的东西，”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耳语，可是每个字都能听得很清晰，“于风中作语，迷惑心神——这些年你进进出出，难道从来没有见过？”

司马懿看着他，缓慢地膝行了几步坐到他身边。

“我怎么知道，同我说话的是你还是别的什么呢？”

曹丕没有抬头，就着抓住他手的姿势，缓缓地褪下自己的手串，将之一圈圈套到了司马懿的腕上。

“你会知道的。”他说。

 

司马懿来回摩挲着菩提子，一颗颗数过它们。每一颗苏铁子都棱角圆滑，肯定是带了多年的老物了，也不知道曹丕是从哪里收来的。

虽然曹丕轻易地把东西送了他，可他不敢就这样带出去。曹孟德猜疑之心未去，此时被人发现与二公子过从甚密并非好事。曹子桓离世子之位不过一步之遥，司马懿吐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仍需忍耐。

不过曹丕那边倒是显得轻松一些。司马懿借着年节回送了他一串红玛瑙，是好东西，但也算不上名贵。一样打磨地珠圆玉润，不过就是这样干干净净地绕了三圈，没有坠别的东西。曹丕就这样每天带在腕上，藏在广袖下面。

头几天司马懿还有些心虚，担心他这样招摇被人问起。不过后来果真没有人注意，他也慢慢敢将曹丕的那串菩提子带出来。日子久了，好像他本来就是带一串菩提子，曹丕本来就是带一串红玛瑙一样。

 

“你相信世上有别的什么东西吗，除了人以外？”司马懿看了看信鸽，挥笔写道。

“它们留恋人世，辗转不去。”那个人回答，“这个世上确实有很多美好的东西让人——或者是一些别的东西，不愿意舍弃。”

比如阳光，比如桃花下的雨，比如柳枝间的风。

又比如说，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爱，那是很多感情的根源。

“那不是一个美貌的人，但是还是觉得，他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了。”

“我们几乎忘记了你原来的话题，”信笺另一端的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你为什么会问起——那种东西？你见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了吗？”

 

司马懿想起几年前，他刚认识曹丕时，听说过的那对彩雉。还有前朝伴随着雌雄双雉流传下来的故事。

他还想起了昨夜，锦被中间露出了曹丕光裸的后背。他的指尖蜻蜓点水一般从肩头划下，顺着脊背完美的弧线到达最后的地方。

宫人精心调好的香粉，轻轻地拍了一层。然后也不知道是谁起了游戏心，拿出了一小盒丹砂。就用手指沾了些微，点在光滑的背上，细细地描摹出不知名的形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很好看。

层层叠叠的纱帐里面，烛火已经快要燃到尽头。光影在帐上来回浮动，静谧中有一点点诡异，但是更多的是因为足够隐蔽而带来的安心。

曹丕撑起身子吹灭了蜡烛，让视线逐渐适应黑暗。黯淡的月光依旧把他的影子投在了周围纱幕上，只不过那冷色调也让他微微蜷缩起来，直到司马懿温热的吻落在他赤裸的肩头。

 

这个世上，真的有陈雉这种东西么。

得雌者可霸，得雄者可王。

或许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