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风善月
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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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蒹葭琴瑟/琴瑟舞/白露为霜

三国/司马丕
古剑一/越苏越
仙剑四/霄青霄
剑三系列



文题基本已经写入tag~可以使用归档~~


我们明年(下辈子)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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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丕】天哭 end 2011.9

【司马丕】天哭

 

午后的乡村,总是带着那么一点点昏昏欲睡的味道。尤其是在仲夏这种时候,闷闷的热,好像死气沉沉的,连空气都不曾流动。可若是再仔细体味一下,又是满头满耳的蝉声风声,喧闹得很,甚至吵得人脑仁发涨。

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平凡而沉闷的七月初七下午两点,气温终于达到了当日峰值,村口的老树——每个村口都种着一棵老树,这是他们自己的标志——只投下小小的一片树荫,堪堪遮住它自己庞大的根系。然而这一天注定会变得不平凡,因为村口的大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陌生人。

在这种偏远山区的小村庄,彼此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人们对别人的八辈祖宗都了如指掌。外人也不是没有,十五年前,就有个姓曹的艺术家合家搬到这里来,说是闭关搞创作。这么些年下来,曹家的家底也一样被摸了个底朝天。

那位艺术家有个很艺术的名字,叫曹操,同三国演义里那个奸雄一模一样。他下面有三个儿子。刚搬来的时候,长子曹昂已经十多岁了,二儿子曹丕才五岁。这第三个儿子曹植,还是在这小村里出生的。

据说曹操有好些在上头当官的亲戚朋友,本人也很有些能耐。隔几个月,便能见到西装革履的人坐着各式小车颠簸着过来找他买些新作回去。偶尔也会有放荡不羁艺术家派头的人来山区写生,顺便找他喝酒。两人便在村口树下支一张折叠桌,摆上当地特色小菜下酒,有时也下一盘棋。

但是曹操自己似乎很少出门。事实上,自从十年前那件祸事起,他就没有再离开过这个小村庄。

 

就在这会儿,那个远远走来的陌生人已经走进了村子,站在大树下张望。谁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当然也不认识他。他留着很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但是不像是个艺术家;穿着考究,却和以前来找曹操买画的有钱人也不怎么像。

最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冲着树下那个拿着树枝捅蚂蚁窝的小子走去。

“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子抬起头,看上去已经十五六岁了,相貌本十分清秀,不过脸上满是污迹泥巴,平白添了七分傻气。他盯着司马懿,忽然毫无预兆地吃吃笑了起来,却是怎么都不说话。

“你问他?他又不会答你。”旁边渐渐有好奇村民围上来,“曹家老幺,相貌不错,可惜是个傻子。”

“傻子?”司马懿一惊,仍是不甘心,“他叫什么名字?”

“曹植,他叫曹植。”

司马懿心头一跳,又问:“他可还有两个哥哥?”

说到这里,周围的村民忽然都沉默了。

司马懿感到有些不对,又不明所以,只得说:“我是来找曹操先生的。”

村民们想当然地把他当做买画的人,这才放松了神色。村长走了出来说:“他每天这个时候都在后山上,过会儿就下来了,你先到我家坐坐,喝口水吧。”

 

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自称老夏,瞎了一只眼,用黑布遮着,倒像是土匪一样。他领着司马懿到自己家坐下,给他沏了茶,又给自己点了支烟,吞吐了两下,终于对司马懿道:“第一次来找曹老师?从前没见过你。”

“家父曾是曹先生的同窗。”司马懿装作想了一会儿,含糊地说,“不过自毕业后就断了联系。”

“这就是了,曹家搬到我们村已经十五年了。哎,十年前那件事,想来你也是不知道的了。”

村长弹了弹烟灰,继续说:“你知道曹植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这才是司马懿关心的问题。他不敢打断村长的讲述,只聚精会神地听着。

“一会儿你见了曹操,别跟他提孩子的事儿,跟谁都别提。哎,挺好的人家,怎么就摊上这么件祸事。”

“到底怎么了?”司马懿追问道。

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紧张,本不愿多说的村长最后还是开了口:“曹植那孩子,小时候并不是这样,跟他两个哥哥一般,冰雪聪明的。可是十年前——”

十年前,出了件祸事。

那时候,曹操刚卖出去几件作品,手头宽裕的很。正好他有个亲戚携家带口在附近景区度假,曹操便带着三个儿子一道过去拜访。当天晚上,大人们久别重逢,聊得兴致高昂,便招呼着一起出去喝酒,单把几个孩子留在房里。谁知下半夜,后院突然着了火。

等到曹操等人醉醺醺地回到住处,只剩下一堆烧成黑炭的废墟。

帮忙救火的人同曹操说,发现着火之后,曹丕和曹昂原本已经跑出来的。后来发现只有5岁的曹植还在里面,又扭头跑了回去,好几个大人都拉不住。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司马懿愣愣地听完,觉得自己的四肢好像被人拿走了,只剩下一颗心,在空空的胸膛里剧烈地跳动。

“老夏,谁找我?”曹操穿过院子的水泥地走过来,看到司马懿坐在堂屋里,微微有些吃惊,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你是——”

“我是司马懿,之前和您联系过的。”

“哦,是你,我本以为你明天才会到。”曹操点点头。他同夏村长似乎很熟的样子,自己从桌上拿了水壶倒了水:“累了吧,这就上我家里去歇着。”

司马懿艰难地抬起手臂,拎着自己的行李和准备送给曹操的礼品,跟着曹操往山脚下的房子走。

他忽然找回了自己的四肢,只不过它们好像被灌满了铅。

 

走到村子中央的小广场,曹操停下脚步,冲着村口大喊了一声:“曹植,回家去了。”

这个村子并不大。他们没有等多久,就看见曹植顶着脏兮兮的脸一路奔过来,经过他们身边,哇地大叫一声,劈手去夺司马懿的包。司马懿抓得紧,曹植一下没有得手,便转向他亲爹,一巴掌拍掉了曹操鼻梁上的眼睛,就兴奋得像做成了一件大事一样,哈哈地笑着,撒丫子自己往家里奔。中途还特意冲到路边觅食的鸡群里,把一群小母鸡吓得咯咯直叫羽毛乱飞。

觉察到司马懿的惊讶,曹操叹了一口气:“植儿他——原不是这样的。”

司马懿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种迂回的方式:“如果是过度惊吓导致的,解开心结后或许有治愈的希望。”

曹操微微笑了起来:“你是学医的?之前倒没跟我说。”停了几秒,他又说:“老夏嘱咐过你什么吧。”

司马懿闻言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曹操叹了一口气:“他也是好心。不过,这于我,却并不是什么绝不能提的事,告诉你也无妨。”

“在大火里发现三个孩子的时候,他们都还活着。”

 

曹操从火灾现场赶到医院的时候,曹昂和曹丕都还在抢救中,只有曹植被确定没有生命危险。看着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曹操觉得有必要把孩子的娘找回来。

其实他结过两次婚。长子曹昂和两个弟弟并不是同母所生,所以才会差了好些岁数。当年曹操同原配任夫人离婚的时候,儿子判给了曹操,前妻转头出国杳无音讯。后来曹操同他工作室的女助手结了婚,这才是曹丕曹植的生母。

虽说和前妻多年没有联系,但是寻找的过程进行得挺顺利。听说孩子出事,生母任夫人连夜飞回国,见了曹操就是两耳光。

曹昂的身体恢复的不错,只不过脸上身上都留了好些灼伤的疤痕,着实让人心惊。任夫人放心不下,干脆接他到身边亲自照料,也多些医疗的机会。这十年,也只有逢年过节报个平安,再没有见过,也少有往来。

至于曹植,他倒是奇迹般的没有受什么外伤。医院的人说,这么年幼的孩子,肯定是被人护在身下,这才从滚烫的尘烟中逃过一劫。但是他到底是受了惊吓,从此神志不清。不过人们安慰曹操说,能保住一条命,也算是万幸了。

 

说到这里,曹操停下脚步,转了个弯引司马懿进入旁边的一个小院:“到了。”他推开门,却不进去,示意司马懿先行。

才跨出一步,司马懿便觉不对。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曹植站在一旁哈哈大笑。司马懿猛地转头,正好看见曹操脸上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司马懿不可能真的同一个傻子计较。他只能抹了一把脸,赶快回房间梳洗。等他从楼上的客房下来时,曹操已经把曹植洗刷干净,正在哄他吃饭。

出乎司马懿意料,曹植吃饭的时候倒还算规矩。虽然掉了一桌子饭粒,但好歹还能靠自己完成。曹操先让他吃完,给他开了电视让他自己看着,又收拾了一下桌子,这才招呼司马懿一起坐下。

“怎么不见夫人?”司马懿见只摆了两副碗筷,顺口问道。

“走了。”曹操低沉而含混地说,“出了这样的事,她撑不住。”

司马懿自知说错了话,也没敢再接口。可是十年前的故事就像一根刺卡在他的喉咙口,叫他坐立难安。最关键的那一部分,曹操还没有说出来。时间就在两人沉默的咀嚼中一点一点过去,他已经等不及了。

“曹丕怎么样了,和他妈妈一起住吗?”收拾着碗筷,司马懿装作随意地问道。曹操保持了沉默,就在司马懿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又开了口:“是啊,同他妈妈一起。”

那就是说——司马懿的心跳骤然加快,大脑飞快地运作着,琢磨着如何从曹操口里套出他们的住址。

司马懿今年二十八岁,而他等待这一刻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司马懿刚上小学的时候,他父母的事业还不算稳固,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不断,根本没有精力顾家。长子司马朗在城里上着寄宿制中学,剩下司马懿这几个毛头小子,就统统扔在乡下,请老家人帮忙照顾着。

有一天,八岁的司马懿独自跑到后头山上去掏蚂蚁窝,挖来挖去,从土里扒拉出来一个长条的东西。中原那一带自古就是最繁华的地方,挖出古墓文物来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司马懿从小看得也多了,有样学样地弄了支小白云,细细地把上面的浮土扫干净,露出一柄断剑。那剑从中间断开,少了半截剑尖,剑柄上还刻了两个篆字。

当晚,司马懿从床底下搬出厚厚的老字典,翻来翻去找那两个字。

“飞景”,是什么意思呢。他小小的脑袋还想不明白这么多事,草草把断剑往枕头底下一塞,很快就睡着了。

谁也不知道他那天晚上梦见了什么,但是等到第二天睁眼,谁都能看出来,司马懿就像换了一个人。

起先,村里人以为他是中邪了,还找人来跳了半天大神。后来,枕头底下的半截飞景被搜了出来。那扮钟馗的半仙一看那两个篆字,就变了脸色连连作揖。他说,那断剑可不是凡品。

“淬以清漳,厉以(石监)诸饰以文玉,表以通犀,光似流星,名曰飞景。”那半仙摇头晃脑地念了几句,又跟司马懿私下嘀嘀咕咕了一阵,便说无事了。

村人们对这破铜烂铁不感兴趣,又见司马懿恢复了常态,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只有司马懿自己,依然牢牢地记着这一切。

那断剑是魏文帝的东西。

飞景流采,灵宝含章,扬文清刚。

如今飞景现世已缺了一半,却不知流采,又去了何处。

 

也许是觉察到了什么,曹操忽然转了话题:“你来一趟也不容易,有什么行程计划吗?”

司马懿努力抚平心中的急躁,点了点头:“这次来,一方面是家父想收藏两张您的作品,另一方面,我自己正好有一个月假期,想在山区休养一阵。如果曹叔有什么不方便——”

“想哪儿去了?怎么会不方便。”曹操大力挥舞着手臂,“虽说我同你父亲二十多年没见,当年可是睡上下铺的兄弟,铁着呢。倒是你,不要嫌我这儿简陋,要是有闲工夫,也帮我看着点植儿。”

“你早点休息吧,明天带你去我画室看看。”曹操扫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毫不留情地拖着大声抗议的曹植上楼去了,“你随意,上去休息的时候把灯和电视关了就成。”

司马懿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电视里的声音纷纷杂杂地传出来,他却一点都没有听进去,最后也只是粗暴地一关,回房间睡了。

大概是因为白天累到了,他做了一晚上噩梦。梦来梦去,却只有一场怎么也扑不灭的大火,曹丕的脸隐约从火焰的缝隙中透出来,转眼又分辨不清楚。司马懿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捂出了一身热汗。

 

因为没有睡好,第二天司马懿起得晚了些。他下楼的时候,曹操已经让曹植吃了早饭,放他到外面疯去了。

随意扒了几口吃的,司马懿就同曹操一起到他的画室去。说是工作室,其实是在小院旁边单独隔出来的一间屋子。面积挺大的,还有一整面朝南的落地窗。司马懿跟在曹操后面走进去,小心翼翼地踮着脚不踩到曹操乱扔在地上的画作和工具。

曹操搬到山区之后画的大多是各种风景。司马懿草草地挑了几张,算是完成了任务。

“你似乎不怎么满意啊?”曹操微微笑着说,“看来我还得找两张压箱货出来,省得砸了我自己的牌子。”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司马懿跟他走到里面的房间去。曹操打开靠墙的柜子,拿出一摞扁平的木画盒,挑了几张拿出来。

趁着这会儿功夫,司马懿四下打量着这个工作间。里面的房间比外间稍稍整齐一些,但地上依然散落着不少废纸和工具。

“曹叔也搞雕塑?”司马懿指着窗边一排石膏像问。

曹操抬头瞥了一眼:“无聊的时候随便弄弄,挺有意思的。”他站起来,指着另一面墙上的柜子:“那里面都是些小玩意儿,小猫小狗什么的,你要是喜欢就拿两个去玩玩——哎,你结婚了吗”

“什么?”司马懿对话题的跳跃表示不解。

“小孩子最喜欢这种东西,现在的姑娘好像也挺喜欢。你要是有对象,带几个回去哄哄倒是不错的。”

司马懿哭笑不得,眼前忽然浮现的却是曹丕的脸。那个人——那个人也不就是小孩子脾气。

他凑到玻璃柜门前仔细看那一个个石膏小动物,个个雪白雪白的,有村口看见的那群大白鹅,老夏村长家的晒太阳的老猫,曹操自己院前的看门狗,还有从后山来村里偷葡萄吃的大尾巴狐狸。

司马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从里面挑了两样。曹操拿了纸盒,垫了废报纸给他包起来:“你孩子多大了?”

“呃?”司马懿猛然回神,“没有,我没有结婚。”

“女朋友?”

“也没有。”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有定下来?”曹操看了他一眼,又忽然笑了起来,“你看我,还真是管植儿还管上瘾了。你爹都不着急,我操什么心。”

司马懿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为了避开这有些尴尬的场面,他干脆把目光投向另一边。忽然,在一堆材料中间,他看见了一尊类似雕塑的东西,放在半人高的台子上,上面用防水布盖着,总共有一个人高。

“那是什么?”他好奇地走过去,想要揭开布的一角看一眼。

“别动那个!”曹操突然喝道,让司马懿生生将手顿在半空。

“哪个?”司马懿不着痕迹地将伸出的手转了方向,转而在旁边一尊青铜马像上碰了一下,这才飞快地收回了手,“抱歉,我不知道这不能碰。”

“倒也不是不能碰,”曹操走过来,很自然地扶了一下那匹青铜马,“做的时候没算好分量,重心有点不稳,全靠支架撑着,一碰就倒来着——过来,看看这几张画够不够得上你的眼界。”

司马懿自然不会不识趣。即便对那尊盖着的雕像有再多的好奇和不舍,他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分。

 

又挑挑拣拣了一会儿,两人打包了东西,准备从画室里出来。曹操走在前面,打开了门让到一边,方便抱着画箱的司马懿出去。司马懿低头顾着脚下,嘟哝着说了一声谢谢。还没有跨出门,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就在这时,不知怎么的,开着的门就在司马懿的鼻子前面自己关上了,砰的一声之后万籁俱静。先前准备离开时,曹操已经拉好了窗帘关了灯,现下房间里骤然黑暗。过了好一阵,眼球终于适应了微弱的光线,物体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

“那是——什么声音?”司马懿回头看曹操,心有余悸。

“还能是什么?肯定是曹植那小子又在发疯。”曹操不以为意地道,再一次打开了门。司马懿眯起眼睛迎上猛然照射进来的光线,发觉自己竟然在这大夏天寒毛倒立惊出一声冷汗。

“这里风大,吹到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曹操补充说。

或许是司马懿多心了,可他总觉得曹操最后的那句话有些欲盖弥彰。通常山里风大没错,可是自从他走进这个村庄,还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大风。再说,他出门的瞬间,如果有风吹来,他应当能感觉到,可是他并没有。

这一切,未免太奇怪了。

但是现在还不是挑明的时候,他抿紧了嘴,什么都没有说。

 

司马懿刚把画箱搬回楼上自己的房间,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焦急的喊声和说话声。他从窗口探出头去,并没有看到曹操,倒是夏村长还在院门口。

“怎么了?”他喊住夏村长高声问。

夏村长显然是刚从下面跑上来的,说话中还带着一丝气喘:“老曹说你是学医的?那你也下去看看吧,植儿刚掉水里了——你别急,已经救上来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就他那个样子,还是小心点为好。”

司马懿点点头,当即下楼,同村长一同沿着小道往村中间走。村长显然没有把他当外人,路上零零碎碎地对他说:“也不知道植儿他今天是怎么搞的。虽说他那浑浑噩噩的也好久了,可是危险什么的总是知道的,傻归傻,从没有惹过事。今儿怎么就到河里去了呢。”

村里的小河,司马懿是有经验的。水流不急,也不见得深,但是河床底下大多高低不平,有的地方落差很大。有时候,看着很浅,再往前一步,却是个大坑。这一下栽进去,若是慌了手脚,磕磕绊绊撞了石头,再被水草一缠,便是水性好的人都危险,更何况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曹植出事的地方已经围了不少村民。见到村长过来,便在人群中给他让出一条窄窄的路。司马懿厚着脸皮,跟在夏村长后面挤了进去。村里小诊所的大夫已经到了,正在收拾听诊器,显然已经做完了检查。

“没什么关系,回去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当心别着凉了。”大夫拍拍曹操的肩安慰道。

同行已经发话,司马懿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能帮着村里几个年轻人一道绑了个简易担架,将曹植抬回家里去。

曹植全身都湿透了,呆呆地任凭他们摆弄,无神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渐渐远去的水面,好像那下面有什么东西格外吸引他。

 

按照村里大夫的说法给曹植打理好,曹操回到客厅,拿出两瓶冰啤酒,拿开瓶器开了一瓶递给司马懿,自己则另拿了一瓶,用牙齿咬开盖子直接对着瓶口灌:“你说,他今天为什么忽然要寻死呢?”

司马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刚才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就好像要到水里去找什么东西。”

“为了植儿的病,我先前也去找了一些这方面的书。”曹操耸耸肩,将喝空的瓶子扔到一边,又去拿了一瓶,“我记得有一本里面,讲什么——潜意识的渴望?是这么说的么?”他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他想把自己淹死,总归能找到理由的,幻视,幻听。我不明白的是,他疯也疯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今天想起来要死了呢?”

这压抑的气氛让司马懿感到不舒服:“我上去看看曹植怎么样了。”

曹操没有任何表示,司马懿也就当他同意了,自己走上楼,到曹植的房间里去看。

曹植的房间在二楼,可是为了安全,窗户上都装了结实的铁栅栏。这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家具很少,而且全都沉重得无法搬动。方正的房间中央空空荡荡地摆着一张双人床,曹植沉沉地睡在床上,没有什么异样。

这个房间看上去就像监狱,司马懿在心里评论。他注意到靠床头的那面墙上全是细小的抓痕,多半是曹植用指甲抠的。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端详了一阵,看不出什么名堂,便伸手顺着痕迹摸了一道,只觉得指尖在粗糙的墙面上摩擦得隐隐作痛。想到曹植就是用手指刻出这么多深深地痕迹,又觉得脊背发凉。

就在这时,熟睡中的曹植忽然剧烈地动了一下。司马懿一惊,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要张口叫曹操上来。后来发现曹植并没有醒,也没有什么大动作,便放下心来,再度靠近。

曹植在睡梦中有些不安,不断地在床上蹭,嘴里还隐约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司马懿壮着胆子凑近去听,发现曹植反反复复念叨着只有一句话。

“采葑采葑,首阳之东。”

司马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再抬头去看墙上的刻痕,突然觉得这些刻痕都在狰狞地扭动,向他扑来。他跳起来,倒退着离开了房间,尽量稳住自己的脚步回到客厅里。

曹操还坐在桌边灌酒。他身边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了两三个酒瓶子。

司马懿看着心情低落的男人,觉得自己应该为对方的不幸感到难过。可是他现在难过不起来,他感到害怕。没有理由的害怕,这不是人的理智,而是生物应对未知的本能。来到山村的第二天,他便开始质疑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愿望。只因为这一切,发生地太过凑巧了。

 

那天晚上司马懿还是没有睡好,曹丕和曹植的脸轮流在他梦里出现,梦的结尾,依旧是一场扑不灭的大火。连着两个晚上辗转反侧,直接导致他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

早饭前,他跟着曹操到附近的小山坡晨练,哈欠连天。曹操觉察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也不点破,甚至也未曾慢下步伐。司马懿并不习惯走山路,也很久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运动,回到小院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捂在心里的事却没有随之发散出去,反而更加憋闷,堵得人胸口发疼。

曹植前一天落水受了惊,今天曹操便让他留在家里休息。曹植倒是听话,吃了两口粥又回到床上。司马懿找了两本老旧的图画书给他,他便靠着床头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司马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发觉曹植其实没有在看书。曹植的眼睛明显没有聚焦,而且这么长时间,他还盯着目录那一页。

“小植?”司马懿试探地唤了一声。出乎他的意料,曹植立刻抬起头转向他,目光澄清透明,完全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幼儿,带着好奇和一丝讨好。

“小植看得这么津津有味,给哥哥也讲讲吧?”司马懿走过去坐在床沿。

曹植点了点头,一派天真烂漫。而后他当真将目光投回书本,清清脆脆地说起来:“一千八百年前的时候,天下魏蜀吴三分。那个魏王,叫做曹操,他的二儿子叫曹丕,四儿子叫曹植……”

司马懿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讲这个故事,心头一跳,不由得怀疑曹植的用心,但是转念一想,曹植神智失常已经好多年,就算是装疯卖傻也并不是针对自己,又稍稍放下了一些戒备。

“……后来,曹植作了一首诗呈给已经当上了魏王的兄长,诗中说,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不是真的!”司马懿刚回过神来,便听到这一段,忍不住反驳。曹植被他猛然打断,瑟缩着看着他,不明所以。司马懿喘过一口气,这才想起来,作为现在的司马懿,他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

“我是说,有些事情,当个故事听过就好了,不必当真。”司马懿笑了一下掩饰过去。曹植仰着脸看着他,显然没有听明白。司马懿无奈地揉了他的头发:“你以后就会懂的——没事,小植讲得真好,再给哥哥念一个好不好?”

曹植依旧盯着他,不说话,也看不出他简单而没有逻辑的思维是怎么运作的。

在司马懿看来,即便是看图说话也对曹植的康复有很大帮助。他探过身子去翻曹植手里的书,想从里面挑一个故事哄曹植给他讲。谁知,曹植手中的书依然打开在目录那一页。

“小植你——你刚才念的是哪个故事?”

曹植傻乎乎地咧开嘴笑着重复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不是这样的!”司马懿皱起眉头,曹植却恍若不觉,不断地念那两句,他用那清亮却单调的声音一遍一遍反复着,就像魔咒一般,织成一张大网,将司马懿牢牢困在其中,越缩越紧。

“闭嘴!”司马懿跳起来喊道,觉得自己就快要喘不过气了。曹植却不理他,反而更加兴高采烈。他将手中的书往司马懿头上一扔,翻身跃起来,在床上蹦跳着,挥舞着枕头,嘴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嬉笑。

“小植乖,快下来!”司马懿见他这副癫狂的样子,担心他发病了,慌忙去扶他。

曹植高声尖笑,忽然又喊道:“采葑采葑,首阳之东!首阳之东!”

又是这句。

这才是真正的魔咒。司马懿当即怔在原地,伸出的手也凝在半空中。他直觉地感到这句话里面包含着无限的意思,也由此联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却不知道曹植想要表达的内容是否果真如自己的猜测。

平生第一次,他希望自己判断失误,因为他自己的推断是如此可怕,他根本不敢往细想。但是,他又担心,如果事实并非如自己所料,又会不会比他所想更糟。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一试,只是因为那仅存的希望,是如此美好而诱人。

 

“怎么了?”楼上的吵闹终于将曹操引了过来,见到这么一副情景,他驾轻就熟地从钉在地上的床头柜里拿出约束带,一把摁倒曹植将他的四肢扣在铁床的栏杆上。曹植尖叫着反抗,挥舞的手臂好几次都狠狠地打在曹操脸上,曹操却跟没感到一样,自顾拿了药出来给曹植灌下去。

完成了一整套动作,曹操终于呼了一口气,直起身来。还没等司马懿讲述事情经过,曹操便挥手道:“他常常这样,喝了药就睡,醒来就好了。我守着他就行,你自便吧。”

这样命令式的句式将他的意愿表达得很明确,司马懿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走了没几步,他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张小纸片,上面简单地写着几句话,像是一张明信片,很可能是从曹植的图画书里掉出来的。他迅速地回头瞄了一眼,发现曹操正专注地看着曹植,于是装作不经意地猫腰捡起了被曹植扔在地上的书,同时飞快地将明信片也捡起来夹在书页中,离开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司马懿将那张明信片拿出来看。那上面很敷衍地写着一句冠冕堂皇的祝福话,显然是过年的时候例行寄来的,倒是结尾的一句“安好勿念”有几分真心实意。他看着落款的地址,心跳骤然加快,满满的喜悦几乎要从胸口涨出来。他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将那个地址抄上去,又将明信片看了一遍,才将它夹回书里。

想了一想,他再次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撕下一页,工整地写了几行。落款之后,他又撕了一张,这回写得要慢很多,字斟句酌。他将第二页纸折了几折,塞进一个小信封封好,抄上记下的地址,又将这小信封塞进一个稍大的信封,放入第一页纸,再度封好,写了自己家的地址,贴上邮票,终于放下笔,动了动腰,将信封塞进口袋,站起来出了门。

先前他听夏村长说过,每周一周五,镇里的邮差都会到他们这个村子里来收递信件包裹。今日正好是周一,他的信当天就能送到邮差手里寄出。想到这里,司马懿的步伐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也不觉得闷热的空气难受了。

白天的村庄还是挺热闹的。司马懿沿着村里的小河走了一段,遇见了好几群鸭子和十多条土狗。曹操家养的那条大黄狗认出了司马懿,冲他摇了摇尾巴,就像护卫一般送了他一程,直到司马懿走进夏村长家的院子才停下脚步,摇摇尾巴转身走了。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司马懿刚进院门,前后着脚邮差就到了。司马懿亲眼看着那信封被妥帖地放进邮差军绿色的挎包,这才安心往回走。

 

从夏村长家出来,再拐了一个弯,便到了曹植前天落水的地方。司马懿沿着小河旁窄窄的小路走着,不自觉地扫了一眼水面。澄清的水面反射了强烈的阳光,一时让人眩晕。但是他敏锐地觉察到水底有什么东西的反光一闪而过,再定睛去看,却又被太阳晃花了眼,看不清楚。他摇了摇脑袋,走到岸边的树荫下,用手搭在额前挡住阳光,再度往水里看。

这个位置大概是整条河中最深的一处了。虽然已经位于中游,但水流依然和上游一样清澈见底。河底全是大大小小的卵石,一群群带着斑纹的小鱼在树木的投影间窜来窜去,转向时身体一倒,闪出银白色的肚皮,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司马懿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现,自然有点不甘心。河堤边本就有向下伸至水中的台阶供人洗衣打水,司马懿犹豫了一下,干脆将上衣和鞋子脱在岸边,挽起裤脚走了下去。

河水碰到脚趾,比想象中更冰凉,不过在这火热的夏日倒是让人喜欢。司马懿弯下腰,将手也浸到水中。凉凉的水从他指尖流过,水里蠢蠢的鱼儿竟然也顺着水流从他指缝间游过。司马懿玩心顿起,猛地合拢了手指,居然给他抓到了一条小鱼。小小的鱼差不多手指长,尾鳍上有一个小小的裂口,现在躺在司马懿的掌心里大口大口地喘气,不久就在骄阳的炙烤下抽搐起来。司马懿用空闲的手指戳了戳,手掌一翻将它投回了水中。

他本以为这条重回水中的鱼定然会立刻潜入水下游走,谁知它却一直浮在水面,看上去迟钝极了。

大概是被吓傻了,司马懿不屑地评论道,没有再管它,自顾往河中心摸索着走去。走了没几步,河底的坡度一下子变陡了,水也加深了不少,差不多刚好没过人头顶。司马懿猜想曹植就是在这里出了意外。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自己埋入水中。

从水底看水面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司马懿现在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他拨开一些纠缠着的水草,又去翻弄那些大的石块,但是除了被打扰的小螃蟹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他踩了两下水,浮出水面换气,不由得有些懊丧。

就在这时,他又看到有白光一闪。这绝对不是太阳的反光。顺着那个方向,司马懿又一次沉入水中翻找。这一回,他在一块大石下面找到一样东西,长长的一条,一头稍尖,表面附着了不少石灰质,结了一层硬壳,很难想象腐蚀这么严重的东西竟然也能反光。

司马懿将它小心地捧在手里拿回岸边。就在上岸的一瞬,一条翻着白肚子的小鱼被水流推到了岸边。司马懿嫌恶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它上岸。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裹到衣服里的东西上,根本没有发现那条翻白的小鱼尾鳍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痕。

 

事实证明曹操的工作室里工具还是很齐全的。司马懿借用了他的一些笔和雕塑工具,细细地清理。很快,那样东西就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段剑尖。虽然已经不再锋利,甚至被腐蚀了大半花纹,但它毫无疑问是一把古剑的半截剑尖。而且,那上面的花纹真是熟悉得可怕。

司马懿看了它一会儿,从桌前站了起来踱到窗边。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气温比白天低了太多,不用开风扇,房间里都有些冷飕飕的,司马懿下意识地缩了缩肩,找出一件外套披上。

因为房间里面开着灯,所以从窗户望出去,只能在漆黑的玻璃上看到自己脸的反光。各种虫声和蛙声此起彼伏地交织成一片,明明喧闹至极,却格外能让人沉静。

司马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成果,准备去休息。关了灯,他忽然觉得氛围变得很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他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猛然明白过来——太安静了,原先窗外的各种声音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寂静。

他又凝神听了一会儿,这次有了动静,先是悉悉索索的一阵草木晃动声,而后,有什么动物被惊了起来,传来一阵拍翅膀的声音,最后,是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司马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睁大眼睛努力向外看。突然一道强光横扫过来,正好扫到司马懿面前的窗子,他动作飞快地闪到窗边的墙后面,背靠着墙隐去自己的身影。那道光又来回扫了几次便换了地方,司马懿靠着墙,扭头向外张望,看到有个人正拿着手电筒走出去,刚才的光便是从手电筒射出的。

拿着手电的人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二楼窗边的人,很快从树丛中穿了出去。司马懿放大胆子探头望了一眼,认出了曹操的身形。他好奇心顿起,看着曹操离去的方向,有点想要跟出去。

还没等转回身,他就感到一股寒风从背后漫过来。他迅速转回来,发现房间的门半开着,微微摇摆。他走过去将门关上,手指才触到门把,猛然想起他先前清理断剑的时候是确认过门已经反锁好的。

找到断剑的那一点点喜悦早已被夜晚的凉风吹散了,他的手指在门锁上停留了一会儿,轻轻地将门合上,再度锁好。

司马懿靠在门边,只觉得自己万分疲惫。他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自己能记得前世的事情,那么曹操、曹昂、曹植,还有那个名字和相貌都够可疑的夏村长,他们都可能会记得。可是他想寻找的曹丕呢,万一曹丕自己不记得,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就全都失去了意义。

更何况,如今曹植疯疯癫癫,曹昂和曹丕音讯全无,曹操在这件事情的态度上明显地含糊其辞不愿多说。所有的谜底,都得靠司马懿自己去解开。

他微微地吐了口气,敏锐地觉察到门板上细小的震动,显然正有什么东西顺着走廊走来,并且现在正站在他的门外。

司马懿不怕鬼,上辈子就不怕,这辈子就更不可能怕。他做好准备,一下子拉开门,想给对手一个猝不及防。

可是门外没有人,甚至也没有鬼。空空荡荡的一片。然而,那种阴森的压迫感依然存在,无论那是什么东西,他现在并没有离开。

司马懿走出房门,站到走廊上向两边张望。走廊里的光线比房间里更黯淡,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里的黑暗。但是很快,一个人影就在楼梯口渐渐显现出来,是曹植。

“小植?”司马懿低声唤道,有点不相信曹植会自己跑出来。

曹植没有任何反应,就跟没听到一样。

司马懿缓缓地往他那边走去:“小植?现在很晚了,哥哥带你回房间睡觉吧?”

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中,曹植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是阴险的笑容。平日里的纯真、幼稚、疯癫,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冷静、精明,以及无尽的城府。他沉着脸不笑不言,倘若忽略那张脸轮廓上的年轻和圆润,那副神态和相貌,倒是真的像司马懿记忆中的曹丕。

“小植?”司马懿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再次唤道。

曹植却忽然转身下了楼梯。他身体轻盈走得很快,之前阴森的压迫感一下子消失了。司马懿追到楼梯口向下望,楼下什么都没有,曹植不见了。

司马懿不放心,还是下楼到客厅里去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曹植,但是大门依然好好的从里面锁着。司马懿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锁,如果他没有看错,曹操现在在外面,那这个锁是谁上的,曹操没有从大门出去,还是曹植刚刚下楼锁了门。

他又上楼来到曹植的房间,轻轻转动门把手,门无声地向内打开。司马懿走到床前,发现曹植正好好地睡在床上,带着天使一般纯净的睡颜。司马懿轻轻地退出门外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是,房间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曹叔?”司马懿问道,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有觉察的惴惴。他对这个男人的敬重和畏惧,已经深入了骨子里,就如曹丕的名字也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灵魂一样。

曹操坐在窗前的桌上,指间把玩着刚被司马懿清理过的断剑尖。听到司马懿进来,他微微侧过身,冷峻的面容渐渐和一千八百年前的主公重合。

“司马懿——”曹操一字一字地念着,庄重地好像是在宣判什么,周身庞大的气势几乎可以实体化,“司马懿——”

司马懿看着他,甚至有了一种跪拜的本能,但是他还是努力让自己挺直了腰杆。眼前这个伟大的人是他从前的主公,却不是他宣誓永世效忠的君王。

“把后面半截给我,司马懿。”

司马懿顿了一下,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正是他儿时找到的半截飞景。曹操接过断剑,将它与手上的剑尖拼了一下。并不是完全严丝密缝,中间尖锐的断角大多被磨圆了,但是还是能看出它们本是连在一起的。

“不用那么紧张,我又没有要抢你的。”曹操轻松地说,周身的气势忽然消失了,他又变回了那个搞艺术的曹老师,“我试着修补一下,很快就还给你。这个我肯定比你在行。”

“多谢了。”司马懿点点头,“曹叔还有什么事?”

曹操站了起来,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盯着司马懿:“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不想管,但是,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什么都不会。”

 

小山村的日子平淡地过去,司马懿这种来度假的人,不需要像村民们一样耕种,每天都闲得四处乱逛。几天下来,周围的几座山倒也走得差不多了。

曹植依旧每天到处瞎跑,司马懿却不敢再亲近他,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而曹操还是对所有的事一概闭口不言,就好像那天晚上的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但是他果真信守诺言,将飞景修复好还给了司马懿。

剑身被重新打磨过,很可能还重新淬了火,边缘很锋利,剑柄上精致的花纹也重新显现出来。但是,原先断裂的地方还是能看出一点点接口的痕迹,剑身上的纹样也有些模糊,不过司马懿倒不在乎这个,这些正说明这把剑上了年头,是真正古时候传下来的东西。

曹操把剑还给司马懿的时候曹植也在场,他看着那柄剑,眼睛都直了,却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死死地盯着司马懿将它包好收了起来。司马懿叫他看得毛骨悚然,等曹植离开后,特意将东西换了个地方藏。

他早就考虑过曹植装疯卖傻的可能性,只不过一直觉得事不关己所以没有去求证。他怎么也没想到,曹植会突然找他摊牌。

 

曹植很随意地坐在河边的小石板上,光裸的脚就伸到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动作和之前装疯的时候一样大大咧咧,身上却有一种随性豁达的气质,是别人所不能模仿的。

司马懿也在他旁边找个块大石头坐下,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称呼。

“大都督。”曹植看着水面轻声说,“还是说,司马宣王?”这一问,便已经坦白了很多事。司马懿微欠了身:“陈王。”

这个时候,河边除了他们俩一个人影都不见,曹植说话便不再有那么多顾忌:“你想找我哥。”

他用了十分肯定的陈述句,司马懿也不多说,道:“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曹植继续问。

还没等司马懿回答,曹植就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是在那场大火之后。”

 

那天半夜,熟睡中的曹植被两个哥哥摇醒,被他们扯着往外跑。可是,这时候火势已经失去了控制,根本没有能出去的路,他们只能弯腰在墙角蹲成一团,祈祷能尽早获救。曹植被曹昂和曹丕护在最里面,他感到四周越来越热,却紧闭眼睛,不敢看火舌是否已经舔上了哥哥的衣角。

滚烫的烟尘让他们都不敢大口呼吸。曹昂的衣服先被火星溅到,着了起来。曹丕只能用自己的手去拍打火苗。就在这时,木制的楼板终于支持不住,塌了下来。曹昂试着去拉曹植,可是年幼的孩子完全被吓住了,软着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曹丕突然扑上来,将曹昂和曹植都压在自己同样小小的身体下面,下一秒,大梁就砸在了曹丕的背上。

曹植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了。他躺在病床上,瞪着洁白的天花板,只觉得那跳跃的火焰就在那雪白的墙面上燃起来。火中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中来回地滚,透过火焰,他看见了好多他早已忘记的事情。

周围的人,包括曹操,都以为他是在火中受惊失了神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趁着大人们出去,他偷偷溜出了自己的病房跑到监护室外面,踮着脚尖撑起小小的身子,扒着玻璃窗看带着呼吸机的哥哥们。眼泪一滴滴砸到手背上,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聚成一块小小的水雾。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曹植轻轻地说,像是说给司马懿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所以只有这样。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司马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前世陈王醉饮千觞斗酒十万,今日曹植依旧浑浑噩噩装疯卖傻。

曹植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我并不完全是装的。有的时候,我会想,我到底是谁呢?是千年前的曹植,还是活在现在的曹植?如果我是千年前的,那为什么会存在于现在,如果我是现在的,又为什么会有千年前的记忆?”

“我这样活着,我在我自己的躯体里,用我的视角看这个世界,用我的大脑思考。可是父亲,哥哥,还有你,你们有你们自己的身体,你们自己的思维。你们是怎么想的,看到的世界又是怎么样?我还会想,如果我用你们的身体看自己,又会是怎么样呢?”

“存在,这真是一个惹人深思的问题。”他低喃着,已经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司马懿唤了他好多声,他也没有听见,“存在,或者不存在,又有什么分别。”

司马懿明白自己从曹植这里也不可能再问出什么来,只好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了。他知道,曹植确实是疯了。

他们每个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选择。曹操选择了现在,司马懿选择了过去,而曹植在这两者之间举棋不定。

晚上,司马懿拿出飞景细细地看,用指尖拂过上面每一缕花纹。选择了过去的他,现在只能依靠自己。

 

将近凌晨的时候,司马懿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然后他梦到了曹丕。过了这么多年,记忆中曹丕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了。若是看轮廓,其实还是套了曹植的模子。

梦里依然有一场大火,只不过这次的火并不骇人,而是轻巧地跳跃着,充满了温馨。曹丕拨开火焰向他走来,向他微笑。醒来后,司马懿跟梦里一样抱紧双臂,也说不上是想温暖梦里的那个青年,还是想代替他温暖自己。

 

在这之后,司马懿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知道曹操这边是挖不出什么来了,只能边消磨时间,边寄希望于另一条线索。不知不觉,司马懿已经在小山村蹲了大半个月。他的假期只有一个月,算了算日子,也该回去了。

又是一路颠簸,旅途中的见闻乏善可陈。司马懿回到家中,还没有收拾行李,就迫不及待地去开信箱。

飞快地拣出了水电账单之类的信件,他终于在一叠报纸中间发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心头一阵狂喜,他几乎是奔进房间拿了裁纸刀,一点点将薄薄的封口挑开,唯恐伤到了里面的信纸。

这个信封上只写了司马懿的名字,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右下角草草写着一个“朗”字,显然是住在同城的大哥司马朗亲自投到司马懿的信箱里的。里面一张小薄笺,还有另一个信封,落款处却是一个国外的地址。司马懿将他兄长的短信扔在一边,径直去开那个写满了英文的信封,竟然不自觉地有些手抖。

信里面是一笔俊秀的行楷,但是可以看出并不惯常写中文,在撇捺的末尾都能看出一些惯写花体字母之后有些扭曲的痕迹。

司马懿坐了下来,展开信纸一句一句地读着:

“君所问之事,信中寥寥数语着实难言。所幸昂近期将随母回国探访旧友,自当前往拜访。详情均可面谈。就此搁笔。曹昂。”

信的最后,是一个国内的地址,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大概是曹昂回国后的联系方式。司马懿抿紧嘴唇,拿出他的笔记本,将这个地址和电话也抄在了之前那个地址的后面。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拿起他亲哥的纸条读起来。

司马朗的留言也无非是一些嘘寒问暖的家常话,让他有空也去看看父母,别整天一个人闷着不知道干什么。司马懿笑了一下,将纸笺放进了抽屉里。

 

等到他与曹昂再次联系上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了。他们挑了一个周末,约在市中心的小公园里见面。

因为心急难耐,司马懿到的比计划早了半个小时。他随便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观察着来来往往的游人打发时间。很快,一个身材修长,穿着衬衫和西裤的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男人像是在等什么人,左右看看,也注意到了司马懿,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曹昂?”司马懿站起来跟他握手,两个男人并肩坐回到长椅上,礼节性地寒暄了一通。

“我就同你直说吧,”曹昂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司马懿,“我找了找,也只有这些照片,重新扩了一份给你。”

司马懿谢过,抽出一摞照片看起来,有些黑白,有些彩色,大部分都是曹家三兄弟,偶尔有几张曹操也在镜中。

这是司马懿第一次看到这一世的曹丕。虽然他长得同记忆中有些出入,但是司马懿还是准确地将他的小头像从小学毕业纪念的集体照中找了出来。看到鼓着脸不高兴的曹丕,他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总是摆出这副样子,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他钱似的。”

曹昂凑过来看了一眼,也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是,那天他不知急着要干什么,就是不愿意留在那儿照相。父亲好说歹说才让他站到人群中间。”

司马懿注意到,他提到曹操的时候,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你同令尊一直没有联系吗?”

曹昂摇了摇头,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却没有多少愧疚:“是的,我很少跟他联系。”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你和他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植儿现在还好吗?”

“小植他——”司马懿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曹植现在的状况。

曹昂无奈地扯了下嘴角,慢慢地说:“还是我来说吧。我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动了几场手术,曹昂先脱离危险,离开了重症监护室。每天中午,他都和曹植一起偷跑出去,隔着玻璃看一眼还在昏迷中的曹丕。

曹昂一直很自责,他觉得自己身为大哥,不仅没有保护好弟弟,反而让弟弟为救自己重伤。他自己不在状态,也就没有觉出曹植的反常,只以为小弟是被吓到了。可是又过了些日子,曹植的不对劲越来越严重,他好像对外界刺激都麻木了。再后来,他白天一句话都不说,却在每晚的梦中哭喊二哥和一些听不懂的话。曹昂开始觉得,弟弟是有事情瞒着自己。

“大哥,你相信前世吗?”在曹昂的不断追问下,曹植终于开了口。

“前世?”曹昂不明白这两个话题之间有什么联系。

“如果我说,我想起了前世的事情,大哥你相信吗?”曹植那张稚嫩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那样的沧桑和绝望,着实让人心惊。

曹昂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弟弟明明比自己小了十多岁,可是现在,竟然让他有了面对父亲的错觉。

“我相信植儿,植儿不会骗哥哥的。”

曹植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评判他的可信度,然后毫无预兆地哭着扑到了他怀里。

断断续续地,曹植告诉了曹昂一些事情,却依然在曹操面前三缄其口。他们兄弟三人原先就有一套互相联络用的暗语,本是闹着玩儿的,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曹操当曹植疯疯癫癫,也对他的胡言乱语不大在意。就这样,甚至在曹昂出国后,他和曹植之间居然还偷偷摸摸地保持着一点联系。

就在司马懿给曹昂去信前不久,曹昂收到了曹植拐弯抹角通过各种渠道给他寄出的消息。曹植说,有一个叫司马懿的人要来了,而这个人,很可能是为了曹丕来的。

“你也记得从前的事?”曹昂很感兴趣地问道,“植儿告诉过我,若是按照前世的轨迹,这一次事故,我原本会死的。”

司马懿点了点头,他知道曹昂已经完成了铺垫,即将讲出谜底。

“我根本不记得从前的事,植儿是出事后才想起来的,可是我们推测——恐怕小丕一开始就想起来了。”

“你是说——”司马懿愣在原地。如果曹丕一开始就有前世的记忆,那他必然知道这次事故曹昂可能会死,所以当晚他拉着大哥逃了出来。紧接着,他发现曹植还留在着火的房子中,于是,他明白过来,今日他们三兄弟中一定会死一人。

“他宁愿选择他自己……”

“所以我不愿意原谅父亲。”曹昂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曹操的不满,“他也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可是他还是放任这一切发生了。”

司马懿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好继续翻弄着手上的照片。

“你呢?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曹昂大概也觉得在外人面前说自己父亲的坏话不合礼节,将话题转回到司马懿身上。

“拿到半截断剑的时候,我差不多八岁。”司马懿打开脚边一个扁长的盒子,拿出飞景给曹昂看,把小时候的故事大概讲了一下。

出乎他的意料,迎接他的是曹昂称得上是怨恨的眼神:“你也早就知道。”

“你也知道?二十年,我爸和你爸还认识!二十年来你却从来没有试过改变这一切!”

“如果你早一点来,如果你十年前就来……”曹昂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颓然靠在长椅背上,仰头望着天空。他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不知道——”司马懿喃喃地说。这二十年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他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提前过来,可是最后却还是退缩了。他情愿相信命运的轨迹会再一次将他们带到一起。

他害怕,害怕未知,也害怕失望。其实他也是一个懦弱的人。

曹昂也一样。他丢下了自己父亲和弟弟远走他乡,不敢面对过去。

甚至是曹丕。他害怕失去,也害怕孤独的未来。作为曹丕的亲大哥,曹昂根本没有想到,同样拥有前世的记忆的曹丕,完全可以自己试着联系司马懿。

他们都是一些懦弱的人。

“对不起。”司马懿阖上眼睛,用双手捧住脸,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对不起。”

“算了。”最先恢复过来的是曹昂,他将手中的黑色长柄伞黑粗鲁地塞到司马懿手中,“这个东西,还是给你吧。”

司马懿握住伞柄,立刻知道了里面藏着什么。他小心地将伞撑开一点点,赫然发现一把青铜色的古剑被小心地捆扎在伞柄上。

是流采。

他收起了伞,看上去很随意地将它斜斜地靠在身边:“多谢。”

“这把剑,还有一段碎剑尖,”曹昂指了一下司马懿的盒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都是小丕从山上找回来的。”

“他把这把流采给了我,那段剑尖给了植儿。偷偷捡的,父亲不知道。”曹昂低低地说,“既然植儿觉得应该归还于你,我也没有异议。”

“那是我自己从河里捡的。”司马懿诚实地说。不过曹植并没有把它要回去,显然是默认了。

“小植落水大概就是为了捡这个吧。”司马懿将他发现剑的经过讲了一遍。

曹昂沉默了一下:“是了,怪不得那之后就再不见他玩这个,原来是扔到水里去了。”

“在哪之后?”司马懿转过头紧盯着曹昂,手指一点点攥成拳,知道最后宣判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在小丕去世之后。”曹昂苦笑了一声,“你不也早就想到了吗,一定要逼我说出口?”

“他的伤势很严重,很快就不行了,小植又一直是那个样子——后来没多久,继母就自杀了。”

司马懿的手指忽然又松开了。这样一句简简单单地真相,将他几近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化成了泡影。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相遇,就已经错过了彼此。

曹昂拍了拍他的手背,站起来走了。

没有预兆地,空中开始飘下细细的雨丝。曹昂的伞给了司马懿,他就这样走进雨中,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司马懿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

 

回到家里,司马懿将飞景和流采并排放到桌上,又把从曹操那里取来的小动物雕塑放在旁边,只觉得万分疲惫。他今年二十八岁。他苦苦等待了二十年,渴望等到一个答案,让他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可是现在,他的等待结束了。他的人生,也已经结束了。

很久以前,这个世上就没有曹子桓了。而从今天起,在这个没有曹子桓的世上,也再没有司马仲达。

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二十年前,曹丕出生了;十年前,他死了;如今,司马懿确认了这个消息;而十年后,他开始淡忘这个故事。

儿时的记忆慢慢模糊,有很多自以为刻骨铭心的感情,不知不觉就被时间消磨了。司马懿甚至开始理解曹操的想法——逝去的永远抓不住,而活着的人总归要继续活下去。

四十岁的司马懿事业有成,妻儿在侧。年轻时那一段荒唐的故事,也被深深埋葬在了记忆的底部,不对任何人提起。

 

在司马懿四十一岁的那年清明,他意外地收到了曹植的电话。曹植说给他快递了一张美术馆展览开幕式的邀请函,时间是五天后的傍晚。

“这是——”司马懿表示不解。

“我父亲去世了。”曹植答道,“正好遇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就把他的作品整理出来,办一个展览。”

“节哀。”司马懿中规中矩地安慰道。

曹植在电话那头动了一下,发出一阵窸窣的声音:“你还是来看看吧,有的东西,你或许会感兴趣。”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司马懿就收到了快递过来的邀请函,他盯着它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出乎他意料,开幕式上来了好多人,不乏达官显要。曹植一身西装革履,端着一杯香槟在人群中穿梭着,交际应酬,游刃有余。

“你来了。”曹植很快看到站在角落里的司马懿,又端了一杯葡萄酒向他走了过去,“我刚还在想你会不会出现。”

“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司马懿反问道。

曹植勾起嘴角:“我以为你不愿意想起这一切。”

“或许吧,”司马懿从曹植手中拿了一杯酒,“午夜梦回,难免心疼难耐,但是转念一想,我同子桓,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

曹植用鼻子哼了一声,指着里面:“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带你先进去看看吧。”

司马懿点点头。他想起从前在曹操工作室里看见的那些画,那些小雕塑,忽然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因为展览还没有正式开始,展厅里面只有一两个工作人员来回走着做最后的检查。曹植带着司马懿看了一圈,正要说什么,一个工作人员跑进来叫他:“曹先生,外面请你致辞呢。”

“你自己在这儿慢慢看,没事吧?”曹植向司马懿礼节性地点点头就出去了。

顿时,偌大的展厅里只剩下了司马懿一个人。

他来回地走着,扫过每一件作品,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什么。又走了几步,他来到了一个小小的侧厅。

这个侧厅不大,大概只有五六平方米,圆形,只在中间摆了一件艺术品。厅里没有开灯,外面的光线只能照亮门口的一步,主要的光源只是天顶上的一个不规则的镂空天窗。

窗外的夜空中繁星点点,透过天窗照亮了盖在艺术品上的幕布。今夜的星空是如此明亮,甚至让那展品的轮廓在地面上投出一片淡淡的影子。

司马懿慢慢地走上前,颤抖地伸出手,猛然将幕布扯开。厚重的毡布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空中扬起一点点弧度之后很快坠落在地,露出下面的雕塑。

那是一尊青年的胸像。眉目凌厉,薄薄地嘴角紧紧抿着,似乎在生气,司马懿却好像从那极其细微的一点弧度中看出他心底的愉快。

他想起那天在工作室,曹操没有让他碰的那尊雕塑,现在也知道,那是曹丕的塑像。不过那不是真正的曹丕,只是曹操记忆中的曹丕,或者说他想象中,成年后的曹丕。

雕塑放在一个高台上,比真人稍稍高出一拳。司马懿和雕像的眼睛对视,伸出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凑近,仰起头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那冰冷而僵硬的触感提醒他,有些事情,他还远远没有忘记。

外面又下起了小雨。雨水从镂空的天窗上落下来,打在雕塑光滑的表面,顺着弧度往下滑。

司马懿喃喃地说:“子桓,你又哭了。”

 

END

 

 

后记:

其实这是一个一般般长,不怎么美,也一点都不好的故事。

而且它还CP不明异常清水。

这个故事最早源于去年这个时候忽然想到的一个大纲。那时候我忽然想,如果宛城那年,活下来的是曹昂,死去的是曹丕,很多事情将会变得非常不一样。当时这个大纲叫魂梦,后面还有很多猎奇而坑爹的玄幻内容,现在全都给删彻底了。

说到底,这个故事其实啥都没有说清楚?开头故弄玄虚了很久,满足一下我折腾司马二的欲望,谜底揭开故事也就结束了,没有用到多少典故。飞景流采扬文清刚大家应该都熟,只不过通常GN们都会用扬文清刚,于是这里就用了飞景流采,没有什么大区别。其它一些隐喻啊伏笔啊什么的,可能有一些不大容易看出来,但是也不解释了,我果然不能舍弃乱写各种隐喻的小小爱好。

天哭这个名字是一早就想好的,那是排紫微星盘的时候会用到的一颗星星,命宫里有天哭的人通常思想比较消极,有些方面会比较惨,比如二公子。

最后多嘴一句,剧透给认真看后记的GN。曹操把曹丕的骨灰藏在了那个胸像里面。

希望大家看文愉快,鞠躬感谢。

 

首发于 201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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