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临安

【幕十二•折剑•章三】

同是剑客，其实也分很多种。
有的人，爱的是剑术。这种人，爱宝剑，却不爱用宝剑。他们喜欢凭借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打得人七零八落，普通到树枝，离奇如扫把，因为这样才能显出剑术的高超。
还有的人，爱的是剑。他们剑术也冠绝天下，可是相比起前者，他们就更循规蹈矩一些，依然用着剑。因为只有在主人手中被使用，名剑不会被辜负，才能彰显出价值。
其实司马懿并不知道曹丕属于哪一种。
曹丕爱剑，也爱剑术。这么看来，他好像是一个完美的剑客。但是司马懿知道他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剑客，会折断自己的佩剑。毕竟他们是剑客，而失去了兵器，就不能称之为剑客。
可曹丕却这么做了。

司马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等他问出了口，才反应过来，他有多久没有对曹丕问出着三个字。
“你的剑呢？”司马懿问。
“你说的是哪一柄？”曹丕反问道。
司马懿一时语塞。曹丕铸剑无数，藏剑更多。这么看来，倒是司马懿捕风捉影大惊小怪了。
“只是听到只言片语。”司马懿说，“毕竟断剑不祥，还是想问清楚。”
这是来自他的关心，曹丕不会冷漠以对，便笑了起来，解释道：“上次和人切磋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不是什么大事。”
司马懿眯起眼睛。

曹丕上一次下场比武是十日前的事了，其实那天司马懿也在场的。不过当日曹丕状态不算好，招式来往数十，旁边的人都看出他已然落了下风。
一般情况下，若是主君力有不支，都会提前叫停，褒奖对手一番，就此结束切磋。然而对面的武士急得满头大汗，却没有得到命令——占了上风却自行弃剑认输被认为是对武艺的不尊重，叫主君在众人面前落败却是对君上的大不敬——那人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司马懿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径自避到远处了。他一站起来，旁边的臣属也立刻反应过来，纷纷离场。既然曹丕演武落败已成定局，属下就不宜再看，也算是保全了主君的颜面。
也正因为如此，这场终局的具体情形，也只有曹丕和那个武士知道了。
在远处的司马懿听到剑鸣骤然拔高。他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到被挑飞的长剑在空中旋转几圈，直直地坠落，半斜着插入校场飞扬的沙尘里。
那天曹丕拿的剑是飞景。之后的这十天，司马懿确实没有再见过曹丕佩戴它。

“还能修吗？”司马懿问道。
“只能重铸了。”曹丕对这种外行话嗤之以鼻，反问道，“修补之后的剑还能称之为剑吗？有了弱点，击之即破，不过是一柄玩具罢了。我要它做什么，留着装点坟墓吗？”
司马懿不喜欢听这种论调，不过也能理解这会儿曹丕说话刻薄。这剑毕竟是曹丕花了心思的——他的主君在这种事情上就像个小动物，不开心了就浑身是刺，谁摸就往谁身上戳。

“我昨天梦到了它。”就在司马懿想要换一个话题的时候，曹丕突然说道。
“谁？”司马懿没听懂。
“飞景。”曹丕喃喃地说，“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飞在天上，全身沉重。不论如何挣扎，却还是一直被往下拖。”
地面近在咫尺，看着自己一寸寸靠近，却无力阻止坠落。失重的瞬间好像被无限延长，却始终没有感觉到落地。

“你做过噩梦吗？”曹丕问道，“我从坠落中惊醒，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四肢。”
“那是你的梦。”司马懿抓住他的手，着重了“你”这个字。
“那是‘你’的梦，”他轻轻地划过对方的手背，捉住了不知所措的手指，“如果不喜欢的话，就去改变它，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故事。那是你的梦境，总归是你说话算数的。”
“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曹丕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手很凉，凉气甚至顺着手腕爬到了手臂前端，一直到司马懿温热的手摸进了衣袖里面，他自己才打了个寒颤，觉出冷来。
他知道下一刻司马懿一定会责备自己不知加衣，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大声叫宫人给他把披风拿过来。他那点小心思，司马懿根本不用猜就能看透，只不过懒得拆穿，也就顺着他过去了。
“今晚陪我吗？”皇帝当然也看出了他的纵容，带着一点讨好提出了新的要求。
“我留下来做什么？”司马懿倒是起了逗弄的心思，偏偏不肯应下来。
“夜鬼拂灯，心里不安宁。想要借司马大人一柄百辟宝剑——悬于案头，神鬼不近。”他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人也凑得很近，湿热的气息环绕在耳根，就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稚嫩的小爪子一下一下勾着别人的心尖儿。
司马懿已经没有在听他说了些什么了。情人的面容在昏暗的烛火下暧昧不清，恍惚中他卷起帷幔，吹熄了灯。他进献给皇帝一把宝剑，自己却做了那拂灯的鬼。

【此处还应有三百字和谐然而我并没有写】